翻了个身,九条狐尾砰的一声便现在了身后。红火的皮毛,尾尖却是冬雪般的白净。毛茸茸的,在半空摇得乱七八糟。
“醒了?”
凤九在床榻上蹭了好几下,蜷在身前的手还抬起来挠了挠鼻尖。她不打算起来,也不打算回答。她头疼得很,即便醒了也不能让她起床。
“幻了人形怎还改不了原身时的习惯!”
抬起手捂了自己的耳朵,凤九觉得边上这个神仙真是烦人,还能不能让她好好睡觉了!突然,尾巴被轻柔地扇了一下,凤九有些不大高兴。遂故意又将自己的尾巴胡乱摇了一通。
“你的尾巴挡着本帝君的佛经了。”
挡着佛经怎么了,不就是一本佛经嘛,还真是矫情!凤九诽腹着。想着想着,她便意识到了事情有些不对劲。蓦然睁大了双眼,眼前的摆设她再熟悉不过了。再回过头,便见了那紫衣裳的神仙正倚在床头,手里果真端着本佛经。凤九赶紧闭了眼,告诉自己是在做梦,等再睁眼时,便就能回到团子的庆云殿了。她努力尝试了好几回,可眼前的景致却是一成不变。哭丧着脸,凤九不知所措。她这是昨夜喝醉闯到了太晨宫?也不知有没有做出什么丢人的事情,叫帝君看了笑话去。她蹂躏着被角,恨不得钻到被中再也不要出来。
“都醒了还要赖床?”
凤九觉得帝君说这个话挺没脸没皮的,他自己不也赖在床上嘛!且还同她赖在一张床上。若是让仙娥撞见了,可如何是好!踌躇了半天,凤九突然意识到帝君说了这么多话,她不理他总不太好。眼下她该问候他早安呢还是午安呢?对了,现在到底是什么时辰?琢磨了半天,凤九觉得还是不要用如此俗气的开场白好。她记得昨夜自己喝多了,然后梦见了帝君。再然后……她晃了晃自己一团浆糊似的狐狸脑袋。后面的事情,她当真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可她为何会醒在这处?想到这里,凤九便就脱口而出了一句,
“我怎么醒在了仙娥的住处?”
紫衣尊神将目光从佛经上挪开,遂投向了她,意味深长,“你还想醒在哪处?”
凤九咬了咬自己的舌头,她才不想醒在帝君的寝殿,更不想醒在帝君的榻上。干笑了两声,凤九有些尴尬。
“自然……自然是团子的庆云殿。”
东华唔了一声,“可本帝君觉得,你并不是那么想在团子的庆云殿醒来。”
凤九一愣,“怎……怎么可能……我当真是想在庆云殿醒来的。”
目光挪回了经卷上,紫衣尊神八风不动,漫不经心道:“昨晚本帝君要把你放在庆云殿,结果你拽着本帝君的袍子,死活都不肯松开。”
“胡说!我酒品哪有这么差!”
“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就行了。不能喝以后便少喝些,免得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抖落了些不该抖落的事”
“瞎讲!我喝醉了从来都是倒头就睡的,从不发酒疯,也不说胡话!”一气呵成后,凤九遂又有些忐忑,“我当真说了胡话?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东华嗯了一声,“倒是没有。”
凤九长出了一口气,这口气出到一半还没出完之际,便听到了后头半句。她呛着了。东华说的是,
“你抱着本帝君,说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
凤九咳了好几声,咳得肩膀止不住地颤。喘气都不利索了,脸便也就憋得通红。
东华睨了她一眼,“脸红什么!你喜欢本帝君,又不是什么秘密。”
坐起身,凤九又猛烈地咳了几声,终是喘上了口气。她瞪了他一眼,有些哀怨。不经意间,她瞥见了他腰间的饰物。这个物件,凤九是第一次见,但委实叫她瞧着眼熟。紫衣尊神顺着她的目光低头望去,遂伸了只手摸了摸那白玉底下坠着的一簇红毛。
“那日你断尾,掉了一簇毛在地上。扔了也是可惜,本帝君便捡来做了个挂件。”
凤九撅了嘴,五百年过去了,他倒是能坦然面对当年她自断一尾之事。说的时候都没甚顾及!可这好歹也是她的狐狸毛,难道东华就从没想过要物归原主吗?凤九想了想,觉得自己想多了。以东华的脸皮,才不会管这毛的主人是谁。掉在了太晨宫的地上便就算是他的了吧!复又望了望,凤九突然觉得有些开心。东华戴着她的狐狸毛,便是时时刻刻与她在一处的意思。虽然她不能在他身边,但留了这么个念想给他,也是好的。无论如何,东华是都她白凤九一个人的,即便他们不能在一处。
“想到了什么这么开心?”
凤九摇了摇头,“没什么,见了你我便开心!”
东华嗯了一声,“既然见本帝君是桩令你开心的事情,这五百年来,怎没见你来过?”
“我一东荒女君,怎可没事就往太晨宫跑!”
“当了女君,便就开始端女君的架子了?”
“总还是得顾及些礼法体统的。”凤九答得心安理得。
浓眉挑了一挑,语气遂冷了几分,“那么女君见了本帝君,该是个什么礼数?”
凤九愣了一愣,忙从榻上爬了起来。论礼法体统,她一堂堂的东荒女君与这九重天最尊贵的神仙躺在一张床榻上定不是个正确的礼数。刚想下床去给帝君恭恭敬敬地行个礼,凤九便一头从床上栽了下去。她哀怨地抬了头,就瞧见了东华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三十六万岁的老神仙,竟然故意使坏伸脚绊她,凤九都替他不耻!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仪容,凤九便行了大礼。紫衣尊神很受用地点了点头,遂收了佛经起身。
“换洗衣裳在柜子里,自己收拾干净。本帝君吩咐了后厨熬醒酒汤,一会儿熬好了,自己去喝。”
幽幽凉声伴着阵阵白檀香渐渐消散。凤九关上了门,遂长出一口气。打开衣柜往里一看,里头果真有套干净的衣裳。她拿出来朝着身上比了比,大小应该合适。复又举起来瞧了瞧,凤九觉得这衣裳挺好看!不,不止好看,简直是极好看!虽是件白衣,却泛着淡淡的粉色珠光,从不同角度看去,粉里又透着些金亦或是紫。实在是件好看得不得了的衣裳,这种料子,她一辈子都没见过!
换了衣裳,凤九刚在梳妆镜前坐定,仙娥便就敲了门给她送醒酒汤。正当她犹豫是要先梳头还是先喝醒酒汤之际,仙娥已是忙活开了。梳头的梳头,伺候她喝汤的递了汤碗。这么被人伺候,凤九还是头一回。遂觉得,若是嫁给东华,每日晨起之际也便是如此了吧!想着想着,鼻子一阵酸。这一去,也不知能不能回得来。在离开之前,能见着东华,说上了这么多话,还被当帝后伺候了这么一趟,凤九觉得已是无甚遗憾了。若是当真回不来,有着这一段回忆她也该能勉勉强强闭得上眼睛。当然,若是能回来,那最好不过!毕竟,她还有太多的舍不得。
“女君,帝君吩咐了,让女君用完午膳去正殿。”
又陆续进来了几个仙娥,她们手里果真端着膳食。
凤九回了神,遂问道:“帝君现在可是在书房用膳?”
“是的,女君。”
“送去书房吧,我去那处用膳。”
“这……”仙娥有些诧异亦有些为难。
“送去便是。”
端着膳食的仙娥只得退了出去。喝完醒酒汤,伺候她梳头的仙娥也替她整理得差不多了。她们往她头上插了几朵白色的夜合花又往上头加了支珍珠发簪,硕大的东海珍珠微微垂下,轻巧地一摇一晃。凤九皱了皱眉头,她不太在头上戴这么多簪花,更别提还顶着颗这么惹眼的珍珠。眼下她这一身行头,倒真像是这九重天上的女子。
“女君,奴婢给您打扮妥当了。”
给她梳头的仙娥退了一步,毕恭毕敬地行了礼。
“谢谢!你们去忙吧,不用招呼我。”
凤九起了身,遂朝前院去。虽已是过了五百年的光景,这一路,景色倒是未有太大的变化。路过中庭的桃林时,她驻足停留了好一会儿。暗自伤神了片刻,她便收了心思去往前院。帝君的书房与正殿相连,凤九熟门熟路地便进了去。东华果真在里头,不过他正伏于案上,看样子是在校注佛典。清冷威仪的模样,与往日无异。她走到了他的文案边,行了该行的礼仪。
“东荒女君白凤九,见过东华帝君。”
紫衣尊神嗯了一声,遂将手头的笔放在了笔架上。他没有抬眼看她,而是继续扫着文案上的那卷佛经。
“既然是要同本帝君一起用膳,你就该跑得快些。”
凤九回头望了望餐桌上放着的两份膳食,觉得自己可能的确是慢了些,叫饭菜都凉了。
“我拿去后厨热一下再……”
一个“端”字起了个音便戛然而止。帝君方才还在文案前坐得妥妥的,怎半句话的功夫便就立在了她的跟前!他靠得她很近,近到凤九抬头便能撞到他的下巴。
紫衣尊神抬了手扶住她的头,遂开始调整她发髻中白色夜合花的位置。拨弄了半天,遂觉得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索性一个指诀便将它们变成了粉色。于是,一堆樱粉色的花簇中便坠着颗硕大的白色东海珍珠。圆润饱满,似是将从这夜合花中滚落一般。这一变化自然也就让这发簪比方才更为惹眼。他松了手,后退了一步,抱着胳膊端详了她许久,看样子倒还算满意。此时凤九已是红透了双颊,东华今日的确与往常不太一样。遥想那年在南天门口,他的指腹抚着她额间的凤羽花时,还离她有两步的距离。而方才,东华竟是捧着她的脑袋给她戴簪花。凤九觉得自己定是在做梦,且这梦做得还挺真实挺叫人感动。可梦总是要有醒来的一天,于是她伸手掐了一把,不疼。遂又有些不甘心,再掐了一掐。
“嗯,是梦了!”她小声嘀咕了一句,脸上掩不住的沮丧。
“你掐本帝君掐得倒是顺手。”
“啊?”凤九猛地一抬头,便见了紫衣尊神朝她挑了挑眉毛。再一低头,就见着自己的手还维持着作案时的动作,停留在他紫色的袍子上。她赶紧收了手藏到身后,“酒还没全醒,掐错人了……”
东华看了她许久,看得凤九连头都不敢抬。半晌过后,头顶飘来凉凉的声音,
“究竟吃还是不吃?”
“吃!吃!当然吃!”凤九赶紧应和着。
紫衣尊神款步朝着饭桌走去,凤九跟在身后,亦不敢多语。她坐到了东华的对面,恭恭敬敬地等着。帝君不动筷子,她自然也是不能动的。
衣袖轻挥,桌上的饭菜便又腾出了袅袅热气。凤九见着这一幕很是惊奇,遂又由衷地高兴。想来这五百年,帝君恢复得该是不错的。
“坐到这边来。”四方的桌子,他拍了拍右手边的位置。
“这……”凤九有些为难。帝君地位尊贵,坐的是上座。而她自然只能坐下座,怎敢坐到他的边上去。委实不合礼法。
“对面突然坐了个人,本帝君吃不下。”
凤九咬了咬牙,横了横心。帝君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她自然不好再推诿,只得把位子挪到了他的边上。东华给她夹了一块肉,叫凤九差点把碗摔在地上。她遂又开始怀疑自己依旧是在做梦,因东华从没对她这般好过,除了凡间那两年。
“为何你一副要哭了的形容?”
“没……”凤九低头扒了口饭。
“脸都快埋进了碗里,你是多少日没吃上饭了?”
凤九的声音有些沙哑,“最近忙,是有十多日没像模像样地吃上一顿饭了。”
紫衣尊神眼中暗了暗,又往她碗里添了些菜,“那便多吃些,免得说我太晨宫招待不周。”
这一顿饭,凤九吃得很是艰辛。看着眼前的东华,想着后头将要面临的劫难,她几度欲落泪。嘴里咽着饭,却仿佛咽着苦涩伤痛,叫她难以下咽。本想着在走之前陪他吃顿饭也算是最后的道别,不曾想这道别竟是如此的艰难。
她吃得很慢,东华也没有催她。一顿寻常的午膳竟也吃到了未时过半。期间紫衣尊神又用仙法加热过一次,待到饭菜再一次凉透之时,他索性起了身。
“吃不下就别吃了,陪本帝君出去散散步。”
凤九放下了筷子,觉得自己挺不争气。若再不走,不晓得自己会不会突然失态抱着帝君痛哭流涕。
“我还是回洗梧宫吧。”
她低着头,也不敢看他。起身福了福身子,她便欲退出书房。明明是要往后退,可两条腿却是不听使唤地往前迈。凤九不可置信地看向紫衣尊神,却见了他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眼见着就要撞到东华的怀里时,突然又能控制两条腿了。一个踉跄,凤九便跌倒在他脚边。冰冰凉凉的声音遂再次从头顶飘了下来。
“看来你也并不是那么想回去!”
凤九坐在地上,欲哭无泪。虽然对于东华故意捉弄她感到很郁闷,凤九也不敢哭。唯恐一个收不住便要将天劫之事露了馅。
“你的大礼,本帝君受了。女君起来吧!太晨宫灰大,别糟蹋了这件衣裳。”
五百年不见,凤九觉得东华变化挺大。不但法力恢复得挺好,脸皮也较之从前增厚了不少!既然今日他能如此不要脸地连着算计了她两回,那么凤九觉得自己也无需再同他客气甚。于是她伸手拽着他的衣角晃了晃,模样有些可怜,
“帝君,拉我起来。”
浓眉微挑,紫衣尊神看着她未动,“你自己不会起来?”
“我摔在了帝君的书房,摔得腰疼腿疼浑身都疼,自然是要帝君扶才能起得来!”凤九答得面无愧色且心安理得。
“本帝君又为何要扶你?”
她想了想,遂痴痴地笑了起来,“因为地上凉,你舍不得!”
一丝笑意划过冷若冰封的脸,紫衣尊神伸出了手。凤九立刻去抓,仿佛是怕他下一刻便会后悔缩回去似的。东华的手掌布着薄茧,很暖很厚实,叫她舍不得放开。他将她拽了起来,语气也柔了几分,不再那么没有温度。
“九儿,陪本帝君出去散散步。”
凤九点了点头,乖巧地跟在他身后出了书房。行至宫门口,正巧遇见了司命。灰袍仙君见了她先是一愣,看了她的装扮更是惊得连嘴都张成了个圈圈。
“这……这不是……”他指着凤九,结巴了。
“是我!司命,才几百年不见,你不会认不出我了吧!”
“没……没有。小殿下你说笑呢……”
紫衣尊神轻咳了一声,司命便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遂双手在身前一拱,作了一揖。
“我是说,女君……”
“你还是叫我小殿下吧,不打紧!”
又是一声轻咳。司命脑门上冒出了些汗。
“女君便是女君,小仙自然是不能破了礼法的。”
忍不住抬头又看了她几眼,司命将目光挪到紫衣尊神身上,正撞上了他满含警告意味的目光。他缩了缩脖子,额上的汗更甚。
“帝君与女君这是要出门?”
东华嗯了一声,“本帝君同女君出去散散步,你便跟着随侍吧!”
司命闻之了然一笑,遂很是有眼见地跟在了凤九身后,还特意留出了一段距离。
今日九重天似乎特别热闹,一路上各种阶品的神仙都遇了个齐全。因着东华帝君在九重天上至高的地位,这一路便也就跪成了一片。凤九觉得东华平日里不爱出门是有原因的,出门遇上这种阵仗,连她看了都觉着累得慌!只是这些个神仙里头不乏有阶品比她高的,沾着东华的光,凤九便也只得免为其难地受了他们的拜,直叫她觉得折了好几年的寿数。他们从芬陀利池一直散步到了凌霄宝殿下。云阶前立着两个侍卫。照理说,现在并不是朝会时间,也理应没有侍卫在此处看守。眼下这情况,难道是今日的朝会延迟了?凤九遂替里头正在开会的真皇仙君捏了把汗。听姑姑说,自姑父继任天君后,便是日夜忙于政务。如今看来,她姑父果真是日理万机。连朝会都要开这么久,的确比那老天君要敬业得多!如此看来,神族的繁荣昌盛指日可待也!
回过神,便见了东华往上头去。凤九不置可否,立在原地没敢动。
“九儿,随本帝君来。”
虽然凤九不想掺和什么政事,奈何被帝君点了名,也只得跟了去。进了凌霄宝殿,凤九傻了眼。这哪里是什么朝会!白玉的石地上跪了一众仙娥,边上零星立着几个真皇仙君还有女眷,此时见了帝君便也齐齐跪下。宝座上,天君夜华已是站了起来,双手作揖相迎。
“帝君。”
紫衣尊神闲庭信步朝着自己的软塌而去。这些年,虽他极少来朝会,他的那张软塌却是一直摆在那边未有动过。凤九有些不安,自她刚踏入这凌霄宝殿起,便就受了众人的注视,连他姑父都不例外。心道果真只要她跟在帝君身边,便会招人侧目。凤九觉着挺委屈。虽然心里委屈,却也还是不得不跟了上去。
待东华帝君坐定,夜华才坐下继续方才的审讯。
“你们说未曾妄议天后和女君,可本君却收到了折子。”
立在他身边的仙官遂递了揍本上去。夜华展开看了看,威严的脸色更冷了几分。
“如此恶毒的言论,若是传了出去,叫神族颜面何在?”
地上的仙娥吓地纷纷叩了首,亦有开始哭泣的。
“你们也该听说过,本君向来公正严明。既然你们都说是被冤枉的,那本君定是要查个水落石出来,也好还你们个公道。”
凤九立在东华的身边,更加不安。方才他姑父口中说的妄议女君和天后,想必就是指她和她姑姑!前几日刚上九重天的时候,她还希望这些碎语不会传到不该传的地方。这才几日的功夫,便就直接传到了天君的耳朵里。也不知是哪个仙官干的好事递了折子,想来以后在天宫里头日子也会不太好过吧!正当凤九替那位不知名的仙官扼腕叹息之时,宝座上飘下了果断利落的声音。
“司命星君,这折子是你递的,你可有证据?”
凤九一个没站稳,踉跄了一下。
“若是站着累,便坐会儿!”
她这一踉跄本不引人注意,然而后头东华幽幽凉凉的那一句,却成功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凤九闭了眼,低着头不敢啃声,恨不得掐个隐身诀将自己给隐了。书到用时方恨少,喟叹当年学无术。凤九颓了肩膀,干笑了几声。
“我不累……不累……”
紫衣尊神唔了一声,“那便站站好!”
灰袍仙君赶紧上前作揖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开,“禀天君,折子确实是小仙递的。”
“你可有证据?”
司命遂从衣袖里掏出了面铜镜递给了宝座边的仙官。夜华君本就面冷,眼下在这金碧辉煌的凌霄宝殿中审这桩公案,冷峻的脸上更是没有一丝温度。不苟言笑的形容,倒是与当年的天地共主,此时正坐在软塌上喝闲茶的东华帝君有几分相似。接过铜镜,用术法催动镜像,便现了两个宫娥的身形。
……
“青丘的九尾母狐狸都挺不要脸。据说当年天后施了媚术迷惑天君,才得以嫁入洗梧宫。”
“是啊,天后十四万岁,都是个老太婆了!”
“姑侄二人,一个魅惑天君,一个魅惑帝君,太不要脸了!”
……
衣袖轻挥,铜镜上的影像便消失了。随后,又出现了另外几个声音。
……
“你们知不知道,那个东荒女君又跑到九重天上来了,估计又是来纠缠东华帝君的。”
“听说了。我一个在天元真皇宫里头侍奉的姐姐说,今日那东荒女君还抢了天元真皇夫人订好的包间。真是太不知羞耻了,不亏是青丘的狐狸精。”
……
凤九的脸色非常难看,她不过是来这九重天同她关系亲近的人道别罢了,竟也要遭到这样恶毒的非议。诋毁她便就算了,竟还连累了姑姑,害得青丘被人指责鼻子骂。这口气,她委实咽不下!可冤有头债有主,面前跪着这么多仙娥,究竟是哪几个说的方才那番话?凤九望着地上齐齐跪着的仙娥,没了方向。再望向宝座上的夜华君,似乎脸色比她还要更难看几分。沉了口气,凤九决定静观其变,想必姑父定会审个水落石出,还青丘一个公道。
“这些话,是你们中的一些人说的。到底是谁说的,本君自然知道。若是主动认了,其他人便不必一同遭殃。”
底下一片寂静。玄衣天君扫了她们几眼,语气更冷了些,
“看来是劣性难改,必要殃及池鱼拉上一众垫背的才甘心。”天君夜华遂起身,“那便一同受罚罢!”
“嗯。”幽幽凉声荡在宝殿之中,紫衣尊神低头润了口茶,“先送到普化天尊处挨几道雷罚吧!”
跪着的仙娥瞬间哭成了一片,喊冤声此起彼伏。
东华放下茶杯揉了揉额角,“吵得本帝君头疼……”
宝殿里瞬间安静了,跪着的仙娥连哭都不敢了。
宝座上的夜华君朝着他作了一揖,“仙娥修为薄浅,怕是受不住雷罚。若是被劈得魂飞魄散,似乎罚得太重了些。”
“的确。”紫衣尊神寻思了一下,“若非神族,倒是可以送去幽冥司,叫谢孤栦来审一审。该割舌的,割了便是。”
“这倒是好办些,革去仙籍即可。”
底下的仙娥已是吓摊在地。如若当真被送去幽冥司割舌,即便入了轮回道,也只能生生世世做个哑巴。于是,便有扛不住的仙娥开始互相指责揭短。庄严的凌霄宝殿内一时有些混乱。这一闹腾,便就个个都露了马脚脱不开干系,竟连一个清白的都没有。夜华君负手而立,面向左手边的一众真皇,语气平平却是掩不住的威严。
“各位真皇是神族的元老,且这些仙娥都是诸位府上的丫鬟。本君方才继任天君之位不久,且此案还涉及天后,自然也不便做裁决。要如何罚,本君洗耳恭听。”
天元真皇低着头,上前一步作揖,
“臣认为,此事需严惩,以树威信,正风气。”
身后几位真皇也跟着作揖,“臣等复议,请天君做定夺。”
夜华点了点头,转向了紫衣尊神,“帝君乃曾经的天地共主,又是在场辈分最高的一位。若是处置有不妥当之处,还请帝君指点。”
东华抬了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于是,年轻的玄衣天君随即宣布惩罚。
“将这群仙娥带下去,革去仙籍,投入下界,永世不得再列仙班。”
真皇们俯首作揖,算是认了这个重罚。
“这九重天,何时竟连仙娥都如此胆大妄为!本帝君闭关的这几百年,看来是错过了许多事情。”紫衣尊神叹了一声,遂看向灰袍仙君,“司命,本帝君昔年定下的仙神律法典籍,是否已是落了厚厚一层灰,无人问津了?”
原以为这件事情就算这么过去了,没想到竟还是躲不过这无妄之灾。方才只是不敢抬头的真皇们遂齐齐跪下,
“臣等甘愿受罚。”
“这样也好,说到底都是你们府里头的仙娥闹出来的事。”银发的尊神终是从软塌上站了起来,声音凉凉,语气清幽,“这九重天是神族根基所在,亦是最后一道防线,若连这处都失了守,这太平盛世怕也就到了头。各位都是位高的尊者,若连府里的仙娥都管教不好,怎能叫底下的人信服。自去普化天尊处领罚吧!”
说罢,他便转身朝殿外而去。凤九本就尴尬,眼下自是抬了两条狐狸腿立马跟了出去。司命在凌霄宝殿里头的任务也已完成,便依旧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头保驾护航。两人从凌霄宝殿又一路向着三十三天去,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这次准备在九重天待多久?”
“待到姑姑回来,与她聚两天,我便回去。”
凤九觉得东华这是在委婉地赶她回青丘。想来也是,她才入这九重天就惹出了这么桩公案来,招人嫌弃也在情理之中。东华假借散步的名义刻意带她去凌霄宝殿旁观她姑父审案子,也便是要她意识到这点,乖乖回去吧!凤九有些沮丧,连头都不自觉地低了下来。她每回来都要给帝君添堵,往后还是别来了。轻轻叹了口气,遂觉得以后自己也未必会有机会再来了吧!
“还没消气?”
凤九愣了一愣。
“莫不是觉得本帝君罚得还不够重?”
难道方才在大殿上,帝君是在替她出头?凤九恍然大悟,遂还有点感动。帝君这么护着她,她居然还要误会他,凤九觉得自己挺不讲道理。
“你不说话,当真是还没消气?”
凤九赶忙摆手解释,“不,不,罚得够重了,凤九消气了。”
紫衣尊神嗯了一声,“原以为你们青丘的狐狸心眼挺小,没想到你倒是个例外。”
“我们青丘的狐狸哪里心眼小了!”凤九撅了嘴。
“你姑姑可不是个心眼大的。”
“帝君你瞎说,我姑姑人可好了!不准说我姑姑坏话!”
紫衣尊神回了身子靠近了她几步,挑了挑眉。他的声音压得很底,却带着一丝叫人难以察觉的戏谑,“这四海八荒,还没人能管得了本帝君的这张嘴。女君是想来试上一试?”
凤九缩了缩脖子,认怂,“凤九错了……”
后退了一步,东华垂目看了她半晌,叹道:“五百年未见,竟叫你待我如此生分。”遂转身继续朝前走,背影倒生出了几分落寞来,“罢了……”
凤九觉得自己挺冤,明明是东华在时时刻刻拿身份压她提醒她规矩礼法,怎还能赖到她的头上说她冷落疏离了他?五百年未见,东华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讲道理啊!几步跟上他,凤九也不敢说话。她只想跟着他,天涯海角,即便这已然成为了奢望。他们就这样相伴无言地一路到了三十三天。
刚入沉香树林,司命便收了步子,随后整个林子顷刻拢上了结界。
东华帝君经常小憩的那棵古沉香树上,现了那叫人熟悉高大的身形,紫衣银发,恬静清冷。周身散着磅礴仙气,孤傲威仪,让人不由地心生敬畏。平日里,紫衣尊神独自在此处阅佛经时,但凡被人瞧见,叨扰之人都会自觉离开。是以,即便不设结界,也断没有人敢去打扰他的清静。可今日,东华多此一举了。因他的胸膛上伏着一头小狐狸,红火的皮毛在林间的油绿中格外显眼。此时,紫衣尊神手里持着一本佛经,修长的手指有下一没一下地揉着那头红狐。凤九失了神。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八百年前。那时,她经常伴着他在书房消磨时间。只不过,那时东华不会让她伏在他的胸膛上。遂又想起了凡间的那两年,那时她倒是经常能依偎着他,可陛下却从不看经卷。想着想着,泪水便就这么淌了下来。难道她与东华注定了这样的结局?即便他们都已是隐忍至此,即便他们相忘江湖五百余年,却依旧要面临这生离死别。这一去,也许便是永远。虽然她不甘心,也不忍心,但若这就是他们命定的结局,安能叫帝君放得下?凤九闭上眼睛,祈求上苍不要对他们这么残忍。她不怕死,却害怕失去东华,怕他失了理智,毁了这一世的英名。若事情最终发展成那样,她会后悔,后悔当初缠着他,将他拽入这十丈红尘,让他承受所有因她而起的痛苦。经卷盖在了脸上,紫衣尊神枕着自己的胳膊,另一只手护着她。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却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
“本帝君有些乏,你陪我睡一会儿。”
他那么一说,便就叫凤九心疼了起来。昨夜因为自己喝醉酒,兴许闹得帝君也一夜没睡成,今日又是散步又是审案子的。在大殿里他也时不时地就要揉一揉额角。本以为是因那群仙娥的哭声太吵,却未想倒真是因为累的缘故。复又抬头望了望他,虽然经卷掩着,凤九看不到他的面容,却叫她心疼他心疼得更紧。帝君何时有过这般精神不济的模样!想来当年他暂代朝野政务之时连着几日睡不着觉,便也是这形容吧!
“别动……”
经卷后头传来了倦意浓浓的声音。凤九把头埋回了他的胸膛,她本也就没想要怎么动。这处如此高,若是一不小心落下去,还没等老天爷来捉弄他们,她便要先倒霉送了命,还是在东华的眼皮子底下,委实太残忍了些。打了个哈欠,凤九亦有些犯困。眼皮子渐渐耷拉了下来,她便也就没有注意到周身渐渐拢来的紫色气泽。
不久之后,沉香树林上空的结界消失。紫色身形现在了林子的入口处,灰袍星君已在那处等候多时。
“帝君,昆仑虚那边已经准备妥当。墨渊上神的仙鹤今早带来了书信,询问帝君准备何时去。”
紫衣尊神沉了沉,遂低头望了望怀中酣睡的红狐。他轻轻揉了揉她的绒毛,眼中流淌着复杂的神色。片刻后,惯常清冷的声音响起,
“再过几日罢……”
司命作揖复命,“是,帝君。那小仙这就让仙鹤带封书信回去。”
顷刻间,一阵仙雾消散。三十三喜善天的沉香树林前,只剩了紫衣皓发的尊神。他的臂弯里躺着一头熟睡的红狐,九条长长的狐尾坠着,与他腰间的红色挂件相映。即便化了原身,她额间的凤羽花依旧清晰可见。紫衣尊神抱着她,闲庭信步地漫步在这九重天的九天祥云中,宛若一幅画。途径之处,仙者虔诚跪拜,问安声此起彼伏。怀中的身躯动了动,小小的狐狸脑袋朝着温暖的胸膛靠了靠,堵上了一只狐狸耳朵。骨节分明的手指遂覆上了另外一只,替她将嘈杂阻隔在外。
白日里,众神已是见了东荒女君随东华帝君在九重天上散步。她身上穿着的,是云彩纱。传说这种料子产于上古洪荒时期,因工艺复杂,早已失传。生于太平年代的仙者们也只从古籍上读到过有关于它的只言片语。虽只有寥寥几字,却叫人很是神往。因它的特点异常鲜明,当日东华帝君亲自将一匹云彩纱送到九重天上的衣官处时,衣官吓地将衣线针盒全都打翻在地。制衣之事进行得异常隐秘,未有声张。是以当东荒女君穿着这件衣裳出现在九重天上时,但凡有些学识的,无不震惊。而她发髻中的那支东海珍珠发簪,是母神之物。相传是母神羽化之际赠予少阳君的物件之一。上古尊神羽化的羽化,身归混沌的不计其数,如今还健在的也寥寥无几。既然这云彩纱衣出现在了东荒女君的身上,再结合着她发髻中的发簪,此刻又被这位尊神抱在怀中堂而皇之地在这九重天上散步,便叫所有人都明了了东华帝君的意思。
东荒女君,青丘九尾狐之后白凤九,差的也仅仅是个明媒正娶罢了。
众人唏嘘不已,若非当年东华帝君为护苍生将自己的名字从那三生石上抹去,想必这九重天早已历过了一场盛大的婚宴。兴许连帝君的孩子都能在太晨宫满地跑了。
落日余晖中,紫色身影拢着一层朦胧光晕,渐渐消失在了众神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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