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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尚早,风景少年

春尚早,风景少年

作者: 伊卡洛的天空 | 来源:发表于2021-07-11 21:38 被阅读0次

    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里,满怀深情地提到了霍夫曼斯塔尔,那位他称之为“少年”的前辈诗人。这是我第一次触摸到这位诗人,“哈布斯堡王朝分崩离析前最后一缕瑰丽的余晖”。

    文中的一个篇章,有大段激赏的话语,两场“少年英雄”亮相的情景,几乎让人觉得茨威格“爱上”了霍夫曼斯塔尔。

    所写的东西,就如同水晶一样,从内里发出光芒,同时也显得深沉和炽烈。诗在他的手中犹如散发着芬芳的伊米托斯山的蜂蜡一样随心如意,总是通过一个不可重复的奇迹让每一首都恰到好处,一点儿不多,也一点儿不少。

    ——茨威格《昨日的世界》

    十六岁的少年开始绽放耀眼的光芒,把维也纳的圈子给镇了,应了张爱玲的那句“出名要趁早”的话。

    维也纳诗歌朗诵会上,文人们喝着Zweigelt红酒,香烟袅绕,目光游离。诗句在房间里流过,或绮丽,或激越,或轻柔,没有什么留下痕迹。谁也没有留意一位中学生略带紧张和拘束的声音。然而,几位常混圈子的文人,在捕捉到几句音节后,骤然停下了窃窃私语和饮酒,继而所有人竖起了耳朵仔细倾听,交换着欣赏的,几乎是被镇住了的目光。诗人阿图尔·施尼茨勒向茨威格这样表述他的感受:

    “我有这样的一种感觉:我生平第一次遇到了一个天才,在我的一生中再也没有过这种完全被征服的感觉。”

    ——茨威格《昨日的世界》

    那么,十六岁的霍夫曼斯塔尔长什么样呢?中学生,瘦高个子、尚未长出胡须、身着青年装短裤的中学生,迈着轻快的步子。当这样一位少年,出现在维也纳格林斯坦特尔(Griensteidl)咖啡馆时,让恭敬地等候着的编辑大为惊叹。

    约定在一个咖啡馆里面谈——著名的格林斯坦特尔(Griensteidl)咖啡馆、青年文学的大本营。突然一个瘦高个子、尚未长出胡须、身着青年装短裤的中学生迈着轻快的步子来到他的桌子旁边,微微鞠了一躬,用高高的,还处于变声期的嗓音简短有力地说道:“霍夫曼斯塔尔。我就是洛里斯。”

    ——茨威格《昨日的世界》

    当时维也纳中学生不得以本名发表作品,所以他把自己叫做“洛里斯”。我想会不会是取自希腊神话克洛里斯(Chloris),春天、花卉和自然女神,符合少年唯美的情怀。

    人们激赏霍夫曼斯塔尔输出的文字:“完美的诗句,无懈可击的形式,音乐上的通感”。这样的文字究竟有何种魔力?

    手边有一本译林版的《风景中的少年》,让我触到了这种魔力。纸张有磨砂的手感,油墨朴素清香,字迹令人安静。你只需读上几句,就能嗅到才华横溢的味道。

    《风景中的少年》是其中一首诗名,德语是Der Jüngling in der Landschaft。Jüngling可以解读为所有少年的总称,似乎在与der junger Werther(少年维特)遥相呼应。而Landschaft(风景)则提供了画面感中的空间维度。想象一下,在广袤大地上行走的少年,生猛、忧郁、渴求。你可能会想到黑塞笔下在森林里迷走的歌尔德蒙,也可能会想到拉马丁笔下在海边踌躇爱恋的少年。

    他缓缓穿过这一片风景,

    感到了风景的强力并知道——

    世界诸多命运与他相系。             

      ——《风景中的少年》

    很多人在倏忽即逝的少年时光,都会有类似的经历。即在某个时刻会突然感知到,外部世界原来是与他相系的。他不再是出生以来游离在外,获得保护的一个细胞,而是独立与世界牵扯的。正是这个时刻,他脱离了儿童的躯壳。

    少年,不需要幽闭阁楼的空想,而需要壮美风景的强力。

    许拉斯在希腊神话里也是个美少年,迷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无限沉迷,继而化成了水仙花。有人将霍夫曼斯塔尔比作许拉斯,预示着美的光华与消逝,绮丽之梦的缠绕。虽然霍氏的文字瑰丽、美幻,但我认为他不是一个沉迷自恋的诗人。他绝不是一个水中少年,而是一个风景中的少年,有着对外部世界清醒而深入的知觉。

    《风景中的少年》最适合用来做诗集的名字,然而这首诗并不是我最喜欢的。我在霍氏的其它诗中,才真正领略到绮丽起舞的句子。

    不知是否有人与我有类似的感觉,我在读霍氏的诗时,常常想起中国的古诗词。这是读西方诗时少有的感觉,或许仅是我的个人体验。

    诗集的第一首《春尚早》,就是一首让人惊艳的,美得无以复加的诗,也是第一首让我关联到不少中国古诗词意象的诗。

    春风轻拂 / 穿过空寂无叶的林道 / 它的拂动 /含着一些事物异常奇妙

    读到首句,我会看到寂寞城墙下的 “春在城南芳草路” (辛弃疾);或者有了 “亦道春风为我来”(白居易)的感念。

    曾有过黯然哭泣 / 它曾掩入过 / 揉得凌乱的发里

    接着读这句,才发现,原来“春泪倍成行”(王勃)的伤春情感,不是中国古诗里独有的。

    它滑过了那管笛 / 仿佛一声幽泣 / 熹微的绯红霞光 / 它倏然掠离

    李白在“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里,遍寻不见的吹笛人,若在此处对照霍氏的这句诗,是否会突然想到,原来暗飞的笛声,正是那由春风滑过管笛而吹响的。

    它默然飞过 / 絮絮私语着的屋室 / 它俯首之时 / 悬挂灯的微光尽熄

    春夜对谈的人,有炉,有酒。高启有诗云 “守炉消夜漏,停烛待春风”。既然天已微明,何以还留下一支烛火?原来他和霍氏想的一样,是等待启明时分,春风到达的俯首,来吹熄那缕微光。他俩真不是一般的浪漫。

    它拂过的林道 / 光滑而空寂 / 它催驰着 / 苍白的影子

    若春风也能催人老的话,它所催驰的苍白的影子,或许就是爱人逐渐发白的鬓影?李贺有一句 “弹琴看文君,春风吹鬓影”,以前我看到的仅是爱侣的浪漫,现在却读到了不同之处。年年的春风如约而至,而司马相如,看到的是卓文君不再年轻的容颜,可依然如记忆中一样光滑空寂。

    是霍夫曼斯塔尔的诗,作为“那个时代最精美也最纤弱的文化符号”,为我提供了诗词联想游戏的可能,让读诗带来意象联动的自由和快乐。

    对中国元素和意象的联想,也许不仅仅是我个人的阅读体验。不能说霍夫曼斯塔尔对中国完全没有认知和探索,譬如他有首诗就命名为《中国皇帝说》:

    在万物正中,

    居住着我 ,天之子。

    我的妻妾,我的草木,

    我的兽群,我的池苑,

    圈在第一道墙内。

    首句的描述,理解就相当准确,符合”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的中国封建统治模式。

    而在整部诗集中,我认为最有中国田园风情的,莫过于那首《幸福之屋》了:

    在一座敞开的阳台上,

    一位老者拉着管风琴朝天空高歌,

    此时在他脚下,

    在一方空台上瘦长的孙儿与蓄须的孙儿击剑,

    引得夹竹桃那纯洁的茎秆

    自下往上一阵战栗;唯有一只鸟

    静静立在叶丛深处繁花流彩中

    不曾逃离,眼神机敏地往下俯瞰。

    在用心凿就的水井边沿却是

    少妇为自己的孩子送上丰乳。

    只是那漫游之人,

    他走过的路沿平台拐过了屋外墙边,

    他回头投去异乡人的一瞥

    自身却恰似那一片暮云

    从静谧的流水与树林上空飘过

    将这安宁的美妙画面随身载走。

    老翁、舞剑、竹桃、乌雀、井台、乳儿、乡客、暮云。几乎没有理由怀疑,霍夫曼斯塔尔在向我们解读一幅中国画。我愿意作为阅读的个体,接受这幅画的信息。

    为了向霍夫曼斯塔尔这首诗的东方意境致敬,我尝试将此诗戏仿为中国诗词的表述:

    噫吁老翁抚琴歌

    白面儿郎弹剑叱

    竹桃微颦乌雀看

    井台洗妇乳儿眠

    南墙青瓦暮云近

    山溪竹喧樵歌远

    欲留乡客对饮晚

    春风作别桃花乱

    春日虽已逝去,花树静默。在这个夏日里读霍夫曼斯塔尔,那“曾经在早年深夜将全部身心付与明月和钟爱至甚的山谷”的我们,仿佛又是风景里的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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