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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0-29

2018-10-29

作者: 子寅1974 | 来源:发表于2018-10-29 14:52 被阅读0次

青 河 镇

男孩刚子出生于一月之夜,适逢大雪初歇的日子,凛冽的北风吹响了屋檐下的冰凌,青河镇的石板路上泥泞难行,环街的青水河河面上则结满了厚厚的冰层。刚子的母亲不知道她的漫长的孕期即将结束,她在闹钟冗长刺耳的尖叫声中醒来,准备去化工厂上夜班。临河的屋子里一片漆黑,刚子的母亲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儿,提起帆布包打开了面向大街的门。街上的积雪已经结成了苍白的冰碴,除了几盏暗浅的路灯,街上阒寂无人。刚子的母亲想在胶鞋上绑两道麻绳以防路滑摔跤,但腰身臃肿的她无法弯下腰来,刚子的母亲就折回到屋里去推床上的男人,她想让他帮忙系那些麻绳,男人却依然鼾声如雷,跑了一天货车的他怎么也弄不醒。刚子的母亲突然着急起来,她恐怕要迟到了,她对着床上的男人低低咒骂了几声,决定抄近路去化工厂上班。

刚子的母亲选择从结冰的青水河上趟过,因为化工厂的对岸就是那家生产樟脑、洗衣粉和化工原料的化工厂。她打开了平时锁闭的临河的后门,拖着沉重的身体下到冰河上,像一只鹅在冰河上蹒跚而行,胶鞋下响起了一阵细碎冰碴纷纷断裂的声音。走到河中间,刚子的母亲突然有点害怕,她看见几百米外的铁路桥上在月光下铺下一道黑色的菱形阴影,似乎有一列夜间货车正隆隆驶向铁路桥和桥下的冰河。刚子的母亲用绿头巾裹住她的整个脸和颈部,疾步朝对岸的土坡跑去。喀嚓,她隐约听见脚下的冰层发出一声脆响,帆布包从手中斜飞出去,直到她的下半身急遽地坠进冰层以下的河水中,她才意识到真正的危险来自于冰层以下的河水。于是刚子母亲一边大声呼救一边用脚踢着冰冷刺骨的河水。她的呼救声听来是紊乱而绝望的。临河窗户里的街邻们无法辨别它来自于人抑或是来自于传说中的河鬼。甚至无人敢打开后窗朝河面上哪怕张望一下。

翌日凌晨,向河堤倒垃圾的张寡妇首先看见赵建厚的女人穿着红毛衣躺在冰河上。她抱着她的花棉袄,棉袄里包着一个新生的婴儿。

男孩刚子出生没几天他母亲就死了,在青河镇的妇女们看来刚子能存活下来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她们对这个失去母亲的婴儿充满了怜悯和爱心,三个处于哺乳期的妇女轮流到赵建厚家去给刚子喂奶,她们分别是镇西郊铁匠马拴的媳妇高氏、中街杂贷店刘金的媳妇张氏和青河镇中学教师李凯新的媳妇陈氏,她们比别家更具同情心的原因,源于她们都是刚子母亲的生前好友。这三个女人对刚子视若已出,精心喂奶时不忘了对刚子的悉心爱抚和亲昵。可惜这种美好的情景只持续了仨月,问题出在刚子的父亲赵建厚身上。赵建厚在那种拘谨的场合从来不回避什么,而且有意无意地在喂奶的妇女的周围转悠,那仨女人聚在一起时都埋怨赵建厚的眼睛不老实,她们觉得他实在不该利用这种机会占便宜,但又不好赶他走开。终于有一次赵建厚从喂奶妇女手中接儿子时做了一个明显猥亵的动作,一只手顺势在高氏肥白饱满的乳房上摸了一把。高氏失声叫了起来,该死,她急急把孩子往赵建厚怀里一塞,你自己给他喂奶吧,恼羞成怒的高氏仓惶逃出赵家,再也没来过。张氏和陈氏也就不来了。

男孩刚子出生仨月未过百天就不吃奶了,多年以来,赵建厚每每回忆起儿子的成长,他竟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刚子养大的。他向跑车的酒友坦言他家就像一个凌乱不堪的杂贷铺,没有母亲的刚子就像小猫小狗一样孤独而躁急地在屋里爬上跳下,慢慢地就长大了就成人了。

九十年代初期的青河镇最显著的特征是三只大烟囱。

镇西北的天空聚合了所有的工业油烟,黑碳和水泥的微粒在七月的热风里点点滴滴地坠落,镇上人家的窗台檐前便蒙上了黑白相间的粉尘,如果疏于清扫,粉尘在几天之内便可积存半寸之厚,孩子往往还以为是一层面粉。他们用笤帚将粉尘扫进灰斗,撒上一泡臊味十足的童子尿,用半截木棍反复搅拌后揉捏成姿态各异的小猫、小狗或菩萨、鬼怪,当他们纷纷兴奋地把自己的“作品”在大人面前炫耀时,赢来的往往是父母的喝斥打骂和爷爷奶奶在笑得岔了气后的及时袒护,于是这帮孩子便在吵闹和笑声中仍然反复尝试,乐此不疲。

由于喂奶的缘故,刚子和马铁匠的儿子富川以及杂货铺刘金的小儿子刘成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胼手抵足的死党。尽管马富川和刘成的母亲高张氏早就与赵家断了往来,这仨小子从不经人事起就形影不离,上树摘果掏鸟,下河摸鱼捉虾,拿搀了鼠药的肉包子毒杀左邻右舍的小狗,凡此种种,只要有偏离正常思维的怪事出现,青河镇的老老少少首先想起的便是这仨野小子。

刚子和富川、刘成一样,每天见面时不忘了对喷吐黑烟的炭素厂和水泥厂烟囱的咒骂,末了他们便把觊觎的目光投向化工厂的那根又高又耀眼的烟囱。化工厂的烟囱是一种美丽炫目的桔红色,苯酐的刺鼻的气味环绕着烟囱的圆柱袅袅扩散,从化工厂门口路过的人们不经意间会偶尔仰视这烟囱奇观,即使他们了解樟脑、洗衣粉和化工原料的生产流程,有时也会和这仨孩子一样油然而生一种稚气的幻觉,他们认为那是一个奇异的芬芳刺鼻的烟囱,它配制了所有空气的成分。

与富川和刘成不同,刚子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孩,长年流浪在外、只知跑车挣钱的父亲赵建厚并未给予他的独生子应有的关爱,虽然每次处出,赵建厚给了刚子足够的零花钱,但刚子仍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晃悠,今天被富川拉到他家吃水饺,明天随刘成吃他妈张氏拿手的杂酱面。看着刘成和富川被父母宠爱娇惯,他幼小的心底埋藏着对母爱深深渴望、思恋的种子,种子生根发芽,便藤蔓一样在他的四肢百骸蔓延疯长。化工厂是刚子母亲生前工作过的地方,所以,刚子对化工厂桔红烟囱的恋念情结,便又意味丰富而悠长了。

青河镇有两所中学,一所是位于镇西北距镇15公里远的西沟村联中,一所是街上的青河镇中。区位差异昭示着两所学校的质量优劣,全镇30个村的莘莘学子竞争着镇中每年800个招生名额,其余800名学生只能无奈地屈居偏僻的西沟联中。一小撮不甘心的有钱人家四处托人说情,竭力想把孩子塞进镇中学校,当然,这人数不会超过50个。

青河镇中傍河而建,占地200亩,栉次有序地几排新连廊教学楼高大气派,契合着青河镇作为全县经济重镇的不俗实力;而沿河的几排翻修过的瓦房一律碧瓦罩顶,红砖砌墙,典雅古朴,见证着青河镇深邃悠久的历史积淀。校园内杨柳依依,雪松参天,美圃匝地,竹影送风,更加剧着青河镇近8万子民的艳羡和向往。

对于久居青河街镇的刚子、富川和刘成,青河镇的大沟小渠,长巷短道,他们仨都稔熟于心,包括青河镇中学校在内,贴着墙跟倾听琅琅书声,隔着大铁门窥看楼房亭台、花草树木,是他们上小学时每天的必修课。他们极其调皮顽虐,但对于这所学府的追慕向往一点也不逊于那些正襟危坐、循规蹈矩的师兄师妹们。

参加完小学毕业会考后,刚子、富川和刘成再没了疯玩的狂劲,等待成绩公布的暑期漫长而灼热。昔日澄澈灵动的青水河已被汛期的污泥和工厂的油污以及居民的垃圾糟蹋得面目全非。阳光穿透了稀薄的云层,烤热层顶上的青瓦和一条条又窄又长的碎石路面,这仨男孩蜷缩在富川家的门洞里,仍然汗流浃背。富川家的大黄狗也聪颖地退踞门洞里侧,长长的红舌头哈喇着热气,注视着路面上像水银般漂浮的灼热的白光。七月在青河镇已是炎热的季节,白天骄阳曝晒下的街道行人寥寥,唯有富川老爸的铁匠铺里发出令人烦躁的敲击铁皮和铁件的声音。苍蝇在垃圾箱和厕所里盘旋飞舞,被污染的河道向街面上弥散着呛人的酸臭味,他们不时地挥动蝇拍击打着鼓振噪音的苍蝇和飞虫。

    终于熬完了七月。8月15日是公布成绩的日子。刚子、富川和刘成起早跑到青河镇中。成绩榜就公布在校门口的水泥墙上,龙飞凤舞的毛笔字流露出校方招收新生的喜悦。初一招生的名单很长,马富川的名字赫然便在前三位,时常旷课的赵志刚出人意料地跻身前50名优生之列,而一向迟钝蒙昧的刘刚排在了750名开外,勉强搭上了前800名的幸运班车。哇噻,刘成和刚子玩了一个韵味十足的胸撞,而马富川则在同学和家长的赞叹和羡慕中左顾右盼,他的脸上多了一副雄视万物、舍我其谁的傲劲,直到离开学校,马富川都未和刚子及刘成互相道贺。马富川仿佛未把他俩当挚友,马富川确实未把他俩当挚友。这种暗示成为日后折磨仨人多年的斩之不断、挥之不去的魔咒和阴霾。

升入青河镇中就读后,刚子、刘成和富川仍然形影相随,哥仨还幸运地被编到镇中名师李凯新的一(一)班。李凯新是镇中的旗帜性教师,治学严谨、教育有方的他为高一级学校输送了大量优生苗子,受到各界一致推崇。更重要的原因是,李凯新老师的妻子陈氏也是当年给刚子喂过奶的奶娘,于是,这哥仨对师父、师娘的敬重更多了三分。

李老师的女儿李倩倩也在一(一)班。她高鼻星目,黛眉如画,姿容俏丽的她继承了母亲的端淑娇美,却未承袭乃父的睿智和严谨,她资质平平,成绩一直不争气地和刘成一样屈居中下游。一些好事的外班男生也暗中撺掇,绞尽脑汁用各种恶作剧戏谑这位漂亮师妹。偏偏李倩倩还过于柔弱,于是,清泪盈盈欲滴,双眸微微红肿是她常见的表情。李老师的长子聪明过人,已考入首都电子学院。每每念及女儿,李凯新老师便觉得尊严扫地,羞怒难当。此时,刚子、刘成和富川这哥仨显示出了任侠尚义的一面,他们毫不客气地对那些作祟者以毒攻毒,常惹得一些教师和家长纷纷入室找人。李凯新老师便把祸源归咎于女儿身上,他方正的国字形脸上剑眉紧锁,鬓角也泛起了几许银白。

为了不令李老师难堪,他们哥仨佑护美女李倩倩的行为变得含蓄隐晦,他们学会了机智与策略,他们的变通赢得了一段时间的平静。

除了刘成外,富川和刚子的成绩稳步攀升。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令他们始料未及,也彻底改变了这仨青葱少年的命运。

那是一个周五的下午,放学后李凯新老师找到了刚子、刘成和富川。原来,为了给新来的几位青年教师腾办公室,李老师踊跃贡献出了自己的一间书房。哥仨你搬我拿,跑步如风,帮李老师安顿好家俱、物什已是月上三竿的傍晚时分。看着汗流浃背的三个弟子,于心不忍的李老师硬拉他们到校门口的羊肉汤馆改善生活。平日里哥仨也常光顾这家饭馆,但这顿羊肉汤的味道醇香鲜美,不膻不腻,时隔许多年后,刚子回想起来,唇舌边还依稀残留着那顿羊肉汤的独特味道。

周日晚上照例是班主任李凯新老师的语文课,全班学生精神饱满地上完了两节自习课。下课时,李老师铁青着脸点了三个学生的名字,他说赵志刚、刘成、马富川你们三个留下,其余同学请走吧。在全班同学愕然的目光中,这哥仨面面相觑,都在揣测着老师把他们留下的意图。李老师板着脸把他仨领到了自己的住室,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瓦房,陈师母去化工厂上夜班了,师妹李倩倩正躲在其中一间卧室看书或者写作业,室内出奇得静。李凯新老师神色严峻,双目威严地从刚子、刘成和富川仨人脸上缓缓扫过,又从富川、刘成、刚子脸上缓缓扫回,几经反复,这哥仨冷汗直冒,却又不明所以。

你们仨过去虽然调皮,但近期的表现全校师生有目共睹,老师很欣慰。但你们也不能这样呀,李老师的语调由冷峻变得激昂。如果现在主动认错,还来得及,老师还会原谅的,李老师的语速渐渐放缓了许多。

到底怎么了?刚子、刘成和富川仍把狐疑的目光投向老师,又互相对视着。

赵志刚,你知道吗?李凯新逼视着刚子,刚子茫然地摇着头。刘成,你呢?刘成摇头。马富川,你说?富川依旧摇头。几经反复,李老师的询问仍无结果。

半个钟头后,忍耐不住的李凯新老师还原了事实真相。原来,周五下午搬家时,他放在书桌上的500元钱和一支“派克”金笔不见了。这“派克”金笔是李老师和师母当年的定情之物,在反复找寻无果后,李老师便把目标锁定在这哥仨身上。经李老师苦口婆心地劝解,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刚子、刘成和富川仨人坚决矢口否认,仨人都是一副冤枉之极的模样。这种僵持一直持续到十一点钟,其时钩月西斜,校园里散乱的脚步声和吵杂声已归于寂静。斯文的李凯新老师终于隐忍不住,他让三个学生站成一排,先是从左至右的抽耳光,再是自右至左踢屁股。刚子、刘成和富川的脸颊渐渐肿起,屁股也一点点朝远离老师的方向慢慢挪移。

愤怒的李老师停止了踢打,他把家境最贫、成绩最差的刘成拉出来了队列。我看你的嫌疑最大,接着耳光和拳脚又雨点般招呼着刘成。胆小的刘成涕泪交流,但一直不承认是自己所为。不是我,老师,不是我,刘成一脸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恩师。

那就是他们两个了,李老师把怀疑目光又扫向刚子和富川。刚子和富川仍然摇头。暴怒的李老师彻底失控,接下来,他让三个弟子互扇耳光,直到有人坦承为止。

当闹钟敲响子夜零点的铃声时,刚子一个跨步走出了队列。李老师不要打了,我承认,是我拿了金笔和钱,与他俩无关。

李凯新双眼放出了亮光,那东西哪里去了?赵志刚,我看你劣性不改,从现在起你不再是我的学生了。赃物和赃款终于未能找到,赵志刚自然地又遭到了两位铁哥们的一顿痛揍。

在第二天的班会上,李凯新老师宣布了校方对赵志刚的处罚决定,赵志刚在赔偿李老师700元现金的同时,还被给予开除留校察看两周的处分。还是刘成通知赵建厚来为儿子缴了赔偿金的。当然,赵志刚未给校方和老师留下察看的机会,直接背上书包回家,早早结束了自己的求学生涯。

三个月后,刘成也退学回家。

马富川是个例外,他成了班主任李凯新老师向学生树立的楷范,在全校学生赞美和羡慕中,马富川的成绩一路飙升,直到高中毕业,他一直是年级第一。

辍学的赵志刚在家里继续经受着来自父亲赵建厚的毒打和辱骂。多年来赵建厚孑然鳏居,一直跑货车的他积攒了一笔六位数的存款。自妻子撒手人寰后,他深感自己愧对儿子。融融的母爱、家庭的温馨对这个孤苦的孩子来说是如此的遥远。但这也不能成为他向恩师下手偷盗的理由,怒不可遏的赵建厚把儿子吊起来用皮带抽了一个下午。刚子倔犟的唇角像极了他的生母,他没有滴一滴眼泪,他的眼里是一种可怕的冷静和阴沉。

又一次在数落完儿子的不是后,赵建厚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凌晨便驱车南下,他是去拉一单水果生意。一个多星期后,噩耗传来,过度劳累使赵建厚连人带车翻下了万丈深渊,崖下是汹涌奔腾的长江,交警和附近的渔民搜寻数日也未能在下游的江水中找到赵建厚的遗体,他们只好把些许汽车和衣服的碎片作为遗骸装进骨灰盒送回青河镇。

从此,年仅十五岁的孤儿刚子开始了他的谋生之路。他先是在青河镇支鞋摊,为过往行人补鞋擦鞋。青河镇的人们把同情的纸币钢镚投进刚子盛钱的木匣子,刚子的鞋摊生意一度红火。一次城管执法人员的驱逐经历使刚子重新审视起自己的谋生行当。他果断地收起了鞋摊,远赴省城,开始了他的另一种创业之旅。先是跑图片广告,又办电脑公司,再搞房地产开发。十年以后,精明沉着的刚子旗下的三家房地产开发公司已拥有资产三千万元,成为青河镇当之无愧的首富。

经过深思熟虑,刚子接手了青河镇最大的兴业煤铝矿山开发公司,并投资500万元在青河镇筹建一座青河山庄休闲娱乐中心,接纳各地慕名而来的游客。眼下的青河镇,经过逐步整治,白杨、泡桐整齐地列在河畔路边,花草藤蔓有序地点缀着街镇市面,治理后的清水河道整洁壮观,清澈的河水潺湲舒缓地流淌,叮咚出悦耳的鸣响。各种鱼虾、螃蟹、黄鳝、青蛙等在翠绿的水草中欢呼雀跃,生机盎然,俨然一派缤纷生动的海洋世界。青河镇的大小女人们在水气的氤氲、滋润下,也皮光肉滑,隐隐然有江南水乡女子的灵秀之气。

马铁匠的儿子马富川颇为争气。高考时他以破纪录的680分被清华大学政教学院录取,成为建国后第一个步入清华学府的青河镇学子,其轰动程度远远超过了乃师李凯新的长子。大学毕业后他返回家乡如愿当上了县政府秘书,马富川的仕途一帆顺。两年后他被提拨为县政府办副主任,并与主管工业的梁副县长的千金梁梦姣喜结良缘,一年后过渡为县委办副主任,再一年后顺理成章地赴家乡青河镇担任镇党委书记。其时,青河镇已是全县财政收入的大动脉,占据着全县财政收入四分之三的份额。本来,作为籍贯在青河镇的马富川是要回避,不能在家乡履职的,但县委、县政府反复权衡后,年轻的马富川还是如愿坐上了全县第一重镇党委书记的宝座。

在马富川赴家乡青河镇履新的当天,晴空万里,骄阳高照。青河镇党、政、工、商、企各界竞相迎接,整齐敞亮的街道边竖起了五彩缤纷的彩旗。中午,在全镇最大的滨海酒楼,由乡长领衔为马书记接风洗尘,其场面之热烈、声势之宏大,同样开创了青河镇历届书记履任之最。

马富川不知道,也就在这个风和日丽、阳光明媚的日子,青河镇杂货铺的刘老板为儿子刘成娶回了一位美貌娇娘——李倩倩。本来,李倩倩的父母对女儿的这桩婚事极力反对,女儿学业无成,待业在家,这和已在京城外资企业供职的长子形成天壤之别。他们最初执意要高考落榜的女儿李倩倩继续复读,无奈李倩倩患上了重度脑神经衰弱,一进课堂头就炸裂般的痛。回家后,李倩倩便茶饭不思,日渐消瘦、羸弱。权衡再三,在事业前途和身家性命面前老两口选择了后者。李倩倩待业在家,说媒求亲者络绎不绝,挑来拣去,眼瞅着已过了26岁,高不成低不就的李倩倩仍待字闺中,令双亲昼夜叹息。这时持之以恒、矢志不渝的老同学刘成仍频频光顾,热情未减。刘成辍学后,子承父业,开了一家百货超市,并干上了青河村委主任。他的一片殷殷赤诚感化了李凯新夫妇,也感动了美女李倩倩,两人终于择定黄道吉日,喜结伉俪。

刘家为美女新娘置办了奢华气派的婚宴,刘宅前车水马龙,宾客盈门,甚至影响了新任镇委书记马富川的履新活动。刘老板带着新郎、新娘频频向宾客敬酒致谢。末了,在翻看礼簿时,细心的刘老板发现了纰漏,刘成的铁哥们、现在的大富豪赵志刚差人送了5万元贺礼,这在所有亲友中是最高的,但他本人为何不来喝杯喜酒呢?还有马富川马书记。刘成,快给刚子和富川打电话,让他们过来。喷着酒气的刘成双颊酡红,他瞟了新娘李倩倩一眼,呆怔着一言未发。

青河镇党委书记马富川上任后,经过半年的调研走访,便开始了大刀阔斧地改革,先是镇党政机关,将原有的24个部门整合为16个,对部门负责人重新优化组合,推陈出新。接着又对镇辖区内的所有厂矿企业悉数关停整顿,重新制订了安全生产、环保和文明准入达标体系。他事必躬亲,亲自挂帅改革领导小组,实施着青河镇近廿年来最为广泛、最为深刻地变革。当然,在这场整顿大潮中,赵志刚的煤铝矿业和休闲中心作为市级名优企业亦未能幸免,被关停仨月之久。一时间,全镇人心浮动,鸡犬不宁,告状信雪片样飞向首都和省城,更有不少干群赴市、赴省上访。

马富川书记的改革整顿斩钉截铁,成效卓著,先是青河村党支部书记、镇工办主任和化工厂长一一落马,接着一名副镇长和西沟村委主任先后被带走,最后揪出的大鱼是镇长吴天浩和镇委副书记,这两人一直在暗中合力和马富川较劲,均以受贿罪被刑拘。

青河村委主任刘成对马富川书记的追随体现出足够的耐心和诚意,在连续七次遭拒后,第八次镇委书记马富川在县城一家宾馆接见了他。他小心翼翼地献上了怀揣已久的5万元现金,马书记仿佛无动于衷,说工办主任有空缺。但马书记似乎更关心刘成的妻子,他们的小师妹李倩倩,并反复叮嘱要单独约见小师妹叙旧。

风致嫣然的李倩倩精心梳洗打扮后,袅袅婷婷地走出青河镇男女老少的视野,搭乘公交车直奔县城而去。第二天,一辆黑色的帕萨特将李倩倩送回了青河镇。细心的女人们发现李倩倩下车时打了一个趔趄,她的苍白的脸孔和她的目光一样略显僵滞。

刘成如愿当上了镇工办主任,摇身一变成为国家公务员,一年后又荣升为青河镇党委委员兼副镇长。又半年后,马富川的岳丈梁副县长东窗事发,其乘龙快婿马富川也在人们的质疑声中轰然落马,党委委员、副镇长刘成亦未能幸免。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们被抓的罪证居然也是贪污受贿,并且受贿的数额超过了原镇长、副书记及厂长们的数十倍。

关于美少妇李倩倩出卖色相鬻官的流言飞传于青河镇的大街小巷,听到风声的李凯新夫妇双双病倒。老伴陈氏入院的第三天就再未醒转,遭受重创的李凯新仅靠输氧艰难地维持着垂危的生命。临终前,他枯瘦如竹节般的手指轻轻叩击着床沿,他嘱托儿子和女儿把刚子找来。

这时的刚子除了省城的三家房产公司,在北京和武汉也开了两个上市公司,他的资产以惊人的速度日新月异地以几何倍数递增。当然,位于家乡的矿山公司和休闲中心早已复业,生产运营形势一片大好。

是秘书接的电话,刚子正在北京参加一个国际楼市研讨会。当刚子和秘书几经辗转返回县城医院时,已是晚上11点3刻,他昔日的老师李凯新先生骨瘦如柴,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李老师的嘴张张合合,已发不出声音,当他看到女儿李倩倩把一个揉皱的牛皮信封交给刚子后,两行浊泪沿着他的脸颊缓缓滑落,李凯新先生才如释重负般溘然长逝。

李老师在弥留之际,在信中揭开了当年丢钱的事实真相。他原以为那500元钱和“派克”金笔就放在书桌上,直到两年后翻阅书架上的一本教参书时,那支“派克”钢笔突然从书页中滑落,同时落下的还有五张平展如新的百元大钞。

刚子如遭锤击般张大了嘴,他的耳畔响起了李倩倩和家人撕心裂肺的恸哭声。同样是在子夜时分,刚子步履蹒跚地走出医院,在微黄暗浅的路灯下,刚子的脸上似乎没有泪痕。刚子的眼中的确没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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