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一年,春节前夕,吴松岭接到调令调他去沈阳军区任职。正月初八他对吴敦说:“就要分手了,真有点舍不得你这个棋友,这样吧,明天我弄几个菜,你带媳妇孩子来我家聚一聚。”
吴敦说:“好,谢谢首长,不过,就怕我说不动我们家那口子。”
“怎么?我请不动她?”
“哪里,你级别太高,她不好意思。”
“你跟她说,我已经办完了交接手续,现在我们不是上下级,只是朋友。当大哥的请吃顿饭弟妹这点面子还不给?”
“好,我们一定来。首长,另外,我跟你说个事,就是我姐和我姐夫对首长一直心存感激,总想当面谢谢你,可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他俩又不想给你填麻烦,所以就一直没来。现在你要走了,他俩这时候来看首长首长觉得方便吗?”
吴松岭说:“你说的是市公安局局长杨士元吧?嗨,地方上的干部想得就是多,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在这没亲戚,你是我唯一的朋友。那好,明天你就和他两口子一起来吧。”
“谢谢首长。”
“你知道我为什么信任你吗?”
见吴敦一脸茫然,吴松岭说:“你这人办事有分寸,有原则,咱俩私交不错,可是这么多年你没有求我办过任何私事。”
吴敦咧嘴一笑说:“主要我没有什么私事需要求首长办。”
私事谁没有?不过张嘴求当官的之前先得掂量掂量,这事好不好办?人家能不能给办?凭什么给你办?
关于小草姑表姐夫沈维忱的案件,他详细了解过,得知全市类似案件有十一起,犯罪事实大同小异。有的是弄碎了领袖石膏像,有的是碰翻了水杯毁损了领袖著作,都认定是有意为之,判得都不轻。其中最重的一个是地主出身的胖子,六七年冬天,这人把领袖像章别在棉大衣上,那天他穿了一双鞋底钉了铁掌的旧棉皮鞋,在工地他和工友们厮闹,三闹两闹把像章弄掉地上了,他一转身,皮棉鞋的铁掌正好踩在像章的正面,铝制像章哪禁得住这么踩?像章踩瘪了、头像踩烂了,不用说,结果悲催,胖子被判有期徒刑十五年!
沈维忱确实是冤枉,但有那么多一样冤枉的案子比着,估计这案子没人敢碰。经过反复考虑,求吴军长疏通的打算最后他还是理智地放弃了,有什么办法?自认倒霉吧。
吃饭时间定在下午五点,杨士元夫妇和小草在吴敦的带领下两点刚过就来到了吴军长家。
进门后吴敦上前跟首长一一作了引见,吴敏将一罐做好的肉菜和一瓶卢州老窖白酒递给首长夫人。吴军长说:“杨老弟你怎能这样?今天是我请客,你自带酒带菜这不成了你请我了么?”
杨士元说:“我是一九四八年末从三十五军转业到市公安局的,我可以叫您首长吧?既然是看首长怎么能空手来?也没什么好东西,榛蘑炖野鸡,地道的东北菜。这野鸡是我五常老家的一个亲戚前两天送来的,听说能来看您我爱人特高兴,今天一早就炖好了。”
吴敏、宋小草微笑着和军长见过礼,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后就和首长夫人到另一个屋说话去了。
主客坐定后,杨士元刚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没等说完就被吴松岭拦住:“不值一提,完全是应该做的,你岳父如果真像那帮人说的那样,部队当然会坚持原则清退吴敦,我就是想帮忙也帮不上。事实证明是他们编造虚假历史想搞事嘛。”
杨士元说:“这个我们大家心里当然都明白,不过该感谢的还是要感谢。”
接下来聊的都是一些不相干的话题,杨士元明知故问道:“首长府上是哪儿?”
吴松岭说:“山东潍坊。”
杨士元说:“噢,潍坊厉害,潍县在前清出了两名状元。”
吴松岭说:“虽然出了两名状元,但也没有外地人在潍坊当官的有名。”
杨士元说:“首长说得没错,就是因为郑板桥在潍县当了几年县令,潍县才出名的。”
停了片刻他又说:“县令属于七品芝麻官,影响不大。郑板桥之所以名气大不是因为他的官而是因为他的书画,他画的石、竹、兰很受文人推崇。”
几句话说得吴松岭高兴,他忍不住说:“看来杨老弟对书画挺有研究,我这正好有一幅郑板桥的画,你来给评评。”
严主任送画时叨叨此画的来历,吴松岭只顾看画没细听,就算是注意听也绝想不到严洪说的那个“黑帮局长”与眼前的杨士元有什么关系。
吴军长主动将那幅画拿出来展示,这正是杨士元所期待的。在吴军长将那幅画展开挂到墙上的一瞬间,杨士元激动不已!他屏住呼吸,注目观看,不错,这正是祖父每年二月二都要挂出的那幅《竹石兰蕙图》!
三十年!寻找了大半辈子的画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这是我们杨家的传家宝啊!今天,终于找到它了!
三十年的时间太长了,他对祖父的这幅画只记得大体布局,枝叶疏密、着墨浓淡等细节早就不记得了。
军长爱人门推个缝说:“老吴,招呼客人洗手准备吃饭。”
吴松岭一摆手说:“走,先吃饭,一会儿再研究。”
杨士元对吴敦说:“二弟,你陪首长先过去,我仔细看看。”
吴敦会意,说:“你快点啊。”说罢拉吴军长去了卫生间。
杨士元在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本子,从本子里取出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是爷爷七十三岁过生日那天照的。端坐在太师椅上的老人家慈眉善目,一脸的幸福,椅子旁边就是那幅当做传家宝的《竹石兰蕙图》画。手里握着这个“无可争议”的证据,想来要回古画应该没什么问题,至于怎么跟吴军长说他早就想好了。
他一边看照片一边抬头比对,“咦?这是怎么回事?一对照他发现了问题,墙上的画与照片上的画只是相似,根本就不是同一幅,竹的稀疏,石的形体,兰的位置全然对不上号。
杨士元将照片收好放进口袋,心说:这个李常喜,真是太狡猾了,又玩了一次“金蝉脱壳”!
在餐厅,吴军长问:“看的怎么样?”
杨士元轻松地笑道:“郑板桥的真迹我从没见过,这是头一次,机会难得,今天算是饱了眼福。这画嘛,当然是好。不过,到底好在哪里,嘿嘿,咱一个门外汉还真说不好。”
吴军长也笑了,说:“是,别看咱们都念了几天书,跟真正的文人相比咱们就是个老粗。”
说话间菜上齐了,女主人和四个孩子过来落坐。军长举杯致欢迎词,杨士元表示感谢。野鸡炖榛蘑太香了,军长的四个孩子吃得赞不绝口,最小的女儿媛媛才十岁,她问了一个让满桌大笑的问题:“杨叔叔,你家亲戚是不是每年都给你送野鸡呀?”杨士元说:“是啊。”媛媛说:“那头几年你咋不来呢?我们要搬家了,明年吃不着野鸡炖蘑菇了吧?”
吃完饭,杨士元、吴敦和吴松岭又聊了好一会,仨人聊的挺投机,杨士元对大学停招、将林彪作为接班人写进党章等作法都谨慎地表示不赞同……吴松岭对杨士元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吴敦惊异地发现,在两个多小时的谈话中,对于墙上的那幅“郑板桥真迹”杨士元再也没看过一眼。直聊到晚上八点多,吴军长才用车将吴氏姐弟四人送回家。
同一天,李常喜家也招待了四个来客。
年初五,亲家公沈嘉兴来了。
六七年沈维怡从长春回去不久就把沈维忱被判刑的事告诉父亲了,沈嘉兴没表现出多少悲痛,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还真让我猜着了,嗯,活着就好。”
三年过去了,文革虽然没结束,但红卫兵统统到农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去了,造反派除了当上官的其余的也不那么凶了。春节前,厂里终于同意给他半个月的假来东北看望大儿子。
初七这天,在亲家公李常喜和儿媳弟弟李辉的陪同下他去监狱探视了沈维忱。看到儿子身体健康,精神还好,他放心了。尤其见儿媳带着孙子在娘家过得平静,一点儿没有离婚的意思,他对儿媳一家很是感激,悬着的心也就完全放下了。
四岁的小孙子沈岫,不但长得漂亮,还聪明伶俐,几声清脆的爷爷叫得他心里热乎乎的。
初八,罗银屏来了。这次她来是和李辉商量有没有可能将她调到离李辉插队不远的乡镇卫生院工作,她现在是淄川卫生院的护士。
在李家她见到了那只帆布箱子的主人,但李辉告诉她,在沈维忱出狱之前,关于箱子的事还得保密。
初九这天,江小嫚领着八岁的乐乐拎着一只退好毛的大公鸡给李常喜拜年来了。这几年,她遇到困难就去找老领导李常喜,宋春杏对她的境况很是同情。她一有特殊事情需要办就把乐乐寄放到李家,李常喜是她现在唯一的社会关系。
宋春杏开门接待,见她送鸡便一叠声地说:“唉呀,小嫚,你可真是的,来就来呗,拿鸡干啥?你快拿回去给孩子吃吧,你说,过年每户才一只鸡,我怎么能要?快拿回去!”
文革期间,资本主义尾巴割的彻底,几乎所有城市都取缔了自由市场,票证之外的鸡鸭鱼肉等副食品有钱也没处买。
江小嫚说:“这鸡不是供应的,供应的哪有这么大?这是一个农村老婆子偷偷卖给我的。”
听到说话声音,罗银屏从里屋出来一看究竟。
江小嫚猛然见到丈夫的外甥女非常惊奇:“小屏!?你怎么会在这?”
罗银屏见到她也觉得奇怪:“舅妈?”
一旁的宋春杏惊讶道:“她是你舅妈?真巧诶。”
江小嫚眨了眨眼睛问:“小屏,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去我那?”
罗银屏说:“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舅妈,你脱了大衣进来呀。”
江小漫撇眼瞧见沙发上坐着的沈嘉兴便对春杏说:“你这有戚我就先回去了。”又对罗银屏说:“有功夫去我那里细唠”说罢转身要走。
宋春杏上前拦住她:“大过年的,走什么走?在这吃饭!”
罗银屏也像主人一样,一边热情的挽留一边拉着乐乐说:“走,跟姑姑到别的屋玩。李常喜过来说:“小嫚,多少年的老同事了,你就不要客气了,在这凑个热闹吧。”
江小嫚这才摘下头巾,脱去大衣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说实在的,我那个家也确实冷清,跟你们热闹热闹还有点过年的意思。”
李常喜正式给江小嫚介绍说:“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亲家公,前天从上海赶过来的。”
江小嫚大方地伸出手来说:“你好,我叫江小嫚,是老李的同事。”
沈嘉兴同江小嫚握了握手,微笑着说:“我叫沈嘉兴,很高兴认识你。”
李常喜说:“都别客气,坐下说话。”
江小嫚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过日子自然辛苦,但由于她看明白了人生,所以对儿子女儿不认她不再纠结,对于当工人不再抱怨,对一个人寡居不再感到委屈。相由心生果然不假,现在看她,眉宇间显露出来的满是轻松、平和。
可能是因为粗茶淡饭,劳苦操作的原因,五十岁的她并没有发胖,显露出来的身形还是那么凹凸有致。她原本就生得漂亮,现在白净的脸上也没有多少皱纹,抿嘴一笑也还十分动人。
沈嘉兴中上等身高,一米七十二三的样子。他五官端正,二目有神,年轻时是标准的美男子。如今,五十七岁的他也不显老,腰板挺直,头发绝大部份还是黑的。他衣着整洁,谈吐文雅,很有学者风度。
为什么房子被占、股息停发、厂长被免、妻子病故、儿子入狱等一系列重大打击没能击垮他?因为一次次运动让他有了经验长了见识,像范仲淹一样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从而真正做到了看淡名利,不以身外之物为重。
江小嫚和沈嘉兴都是单身,俩人都渴望有一份精神慰籍。在那个大搞阶级斗争的年代,作为资本家的沈嘉兴,是受管制对象,没地位没财产,讲究实际的上海女人谁肯嫁给她?再说了,没品味没长相的女人,一肚子洋学问的沈嘉兴也瞧不上。
沈嘉兴举止文雅,言辞精当很中江小嫚意,没过一会儿俩人便像分别多年的老朋友一样交谈起来。俩人简洁地介绍了个各自的情况,对方听得不但认真而且都表示同情理解。
聊着聊着,江小嫚忽然“咦”了一声:“这人都哪儿去了?”
李家的这顿饭吃得热闹,四个客人、李常喜夫妇、三个孩子(二女儿在外地结婚了,过回丈夫家了),外加一个小外孙,十口人满满地坐了一大桌。今天,菜也特别丰盛,有公鸡炖粉条、咸海鱼、牛肉罐头、五花肉汆酸菜、大辣椒炒肉片、白菜炒木耳、蒜苗炒鸡蛋、松花蛋粉肠花生米拼盘、干豆腐白菜粉条凉菜、凉拌海带土豆丝,整整十个菜!在那个年月能凑成十个菜也当真不容易。
沈嘉兴和江小嫚的意思大家都看得明白,俩人无论从哪方面看都般配,
沈嘉兴小女儿维恬去年出嫁了,二儿子沈维怀作了上门女婿。这俩人结婚后都不怎么回家,只有大女儿维怡常回家看他,虽然想得开平日里也难免寂寞。
江小嫚不用说,四年来,买粮打水,缝衣做饭,打烟囱、清菜窖、买秋菜、腌酸菜,女人应操持的她操持,该男人干的活她也得干。她从一个爱批评人的团长、副局长彻底变成一个勤快能干的家庭妇女。
近两年,她不经常照镜子了,奔五十的她头上已经出现了白发,再过五个月她就可以办退休了。现在已经有人管她叫大娘了,用不了几年就成老太太了。美丽的青春早已成为回忆,对于未来她已经不抱任何幻想。
今天的事她不敢往深了想。尽管沈嘉兴头上顶着资本家的帽子,可人家留过洋,见过大世面,人长得帅气,又是轻手利脚的,我可是带着个孩子……她真想离开这个城市,真想躲开那些讥笑她的目光。
沈嘉兴不愧是大药厂的厂长,办事不拖泥带水,看准了就实施。吃完饭,江小嫚跟乐乐穿衣准备告辞。别人要穿衣出送沈嘉兴把手一摆说:“谁都不用下楼,我送送小嫚吧。”
罗银屏凑趣道:“这么快就用昵称了?”
李辉等人都笑起来。
沈嘉兴和江小嫚并肩走在雪地上,沈嘉兴说:“小嫚,我相信命运,相信缘分,你呢?”
江小嫚说:“我也是。”
“你的地址我记下了,回上海我给你写信。”
“好,我等你的信。我快到家了,沈先生请回吧。”
“噢,今天的月光真亮。”
江小嫚抬头往天上看了一眼说:“可惜只是半个月亮。”
沈嘉兴说:“两个半月合在一起不就是一个完整的月亮么?”
江小嫚笑了,说:“沈先生真会说话。”
老天真能眷顾改过自新之人?
答案是肯定的。
网友评论
江小嫚自我救赎,改过自新,一切看开,一身轻松。和沈嘉兴一定会开始新的人生。缘分就这么神奇,人到老年享福才是真幸福。
李家过年请客的这桌饭菜,现在看似有些土气,但都是纯天然无污染,货真价实的食材,现在老百姓可享受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