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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新年第一天,雾霾仍未散去。
整座城市被封锁在浓雾中,烟霞覆盖的街景若隐若现。路上的车,开了双闪和雾灯,沿途的街灯与商店招牌,午后已亮起。时逢元旦假期,街上闲逛的人却不多。
安凝回想多久未有如此严重的雾霾了,上次...已是五六年前。
她照旧外出,对寒气多了几分敬畏,穿上保暖衣和羽绒服,戴上口罩。望着无边的白茫茫一片,起初感到新鲜,仿佛游走于蜃景中,不过一会儿,周围漂浮的微尘,让她连打几个喷嚏,不觉加快了脚步,只想快点步入室内。
她走进商业街二楼的一间饮品店,是她最心仪的补课场所,人气低迷,店内只放轻音乐。门口张贴了转让告示,安凝希望这间店能再坚持半年,至少到高考结束。
刘宏明已到,坐在里面的一张卡座,提前为她点了杯热饮。
“再来些吃的?”他一一指了指餐牌上的炸薯条和烤翅。
安凝摇摇头,递了张A4纸过去。
“先听写单词吧。”
听写过程,刘宏明手中的笔不时停下,在指间来回转着,像是苦想着拼写方式,又像在走神。结果单词错了近一半,安凝有些挫败。亦试着理解他,准备了一个月的足球比赛,因天气延期,只得接受他上课时的敷衍,安慰一句。
“又不是没机会了。”
这话未安慰到刘宏明,延期并非原因所在。他求了大半个月,才说服安凝去看明天的比赛,坐在前排,以便中场休息时,两人能有些互动。结果雾霾一来,理想破灭。
“就是没机会了。”刘宏明叹了口气。
“嗯?”
“不是所有事都可以改期。”刘宏明很想问她,下次重办比赛还能来吗。但也知道,安凝无异于这善变的天气,一时一样,现在口头答应,也会临阵脱逃。
“就拿最近来说,”他岔开话题,“四号晚上的象限仪流星雨,因为雾霾肯定看不到了,之后天气好转,也不能补上。”
“那倒是。”安凝喝了一口热奶茶,但她本身对观星也不感兴趣。倒是刘宏明,似乎对这些颇有研究,当初考上大学却回来复读,也是因为不甘心,没录取到喜欢的专业。他的目标是南京大学的天文学。只是按照这样的补习进度,多半又要被英语拖后腿,想到这里,安凝不免替他着急起来。
补习结束,她将准备好的资料拿给刘宏明。那是最近一次月考的各科试卷,系数复印了一份,答案则手抄在草稿纸上。
“这次的理综题难了点,英语和数学,老师说比较接近高考。”
“哇!对我这么好,怎么报答你。”接过试卷后,刘宏明如获至宝,脸上的表情受宠若惊。
安凝不语,无意让他误会,刘宏明如今不能到校上课,举手之劳帮帮他罢了。她拿出梳子,打理起鬓边的碎发,准备起身离开。
“明天一起吃饭,怎么样?”他不记得多少次提议过。
“都说不...”
“总要给我机会还人情,现在补课也不肯收费。”刘宏明置喙到。
“这样吧,”安凝终于妥协,“明天听写高一两册的单词,只错三个以内,就答应你,但只此一次。”
......
回家的路上,安凝又后悔起自己一时心软,自我安慰那是为了激励刘宏明学习英语。但转念一想,她愈发享受刘宏明的陪伴,从前觉得补课是份赚外快的差事,如今当作解压,缓解了孤独的情绪,原来,男女间的暧昧拥有这样的魔力。
她步入公寓时,四楼响起了关门声,过道的灯同时亮起,常远山和叶元心准备赴娘家聚餐。
安凝和他们在二楼碰面,目光落在了叶元心的耳边,她已戴上那副钻石耳钉,果然很适合她。
安凝笑着对他们点点头,继续上行,身后传来常远山的祝福。
“元旦快乐。”
二
摩托车一路向南,车头的卤素灯划开浓雾弥漫的街道,驶向刘宏明居住的一带,那是安凝从未踏足的区域。沿途经过工业区时,道路变得宽阔,车速突然加快,他有意为之,不过是希望安凝抱他的手再紧些。
昨天回家后,随意应付几口晚饭,他叮嘱家人别打扰他,到底有些学习天分,凌晨三点,总算背完了两册课本的英语单词,他心想,要是单词像公式那样有逻辑可循就好了。
刘宏明并不知道,今天下午听写时,他只是侥幸过关。
安凝坐在他侧面,一边念一边看着他写。本打算听写三十个单词,到第二十个时,他已经错了三个,立刻喊停,让他过关,圆满他几个月来的心愿。
“快到了!”
安凝望向四周,临近傍晚又起雾,视野受限,仅能瞅见对面一座农贸市场,路边是一排新建居民楼与底商,油然而生的陌生感很快转变为紧张的情绪。
“这是哪儿?”她问。
“我家啊!放心,安全得很。”
摩托车停在了一家餐馆门口,安凝抬头瞥了眼招牌。
宏明东北菜
霎时愕然。
刘宏明一直所谓的吃饭,竟是到他自己家开的餐馆来吃,相处几个月两人从未谈过彼此的家,才给了他这样的机会。心里虽打起退堂鼓,亦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店里。
整间餐馆独一层,中式装潢,前厅靠外一排卡座,中间几张圆台,最里面两间包厢。
刘宏明一进店,就从冰柜里拿了两听汽水,撬开瓶盖,递给安凝一支,把他自己手上的一饮而尽。
“你小子跑哪去了。”
收银台一位烫卷发的中年女人看见他,上前唠叨。
安凝猜测那是他妈妈,开口问候。
刘宏明介绍她们彼此认识,提到安凝时,称她就是一直帮忙自己补英语的人。他妈妈竟拉住安凝的手,有些激动地说道:
“是你啊,漂亮不说,还一直帮我们宏明。”拿走安凝手中的汽水,“手都冻坏了,别喝这个,先坐着阿姨打碗汤给你。”
安凝一时语塞,只得以笑表示善意。
最终和刘宏明在中间一张圆桌坐下。刘宏明的目光一直盯着安凝,而安凝打量着四周。店里生意不错,仅剩两张散台未坐客。他妈妈负责收银,几个年轻人当服务生,收台的是一位老阿姨,他爸爸估计在后厨。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什么都来点儿。”
凉菜过后,先上的是一盘炸物,一半锅包肉,一半炸黄花鱼。
刘宏明往安凝碗中各夹了一块。
他妈妈不时跑来聊几句,其中说到,“这小子,都不学好,快气死我了。”多半是指他作弊被停课一事。安凝在想,他家人要是知道,刘宏明是为了给她补课费,才铤而走险捞偏门,会不会立刻把安凝赶出去,她自觉这顿饭受之有愧。
“抱歉,”刘宏明压低音量,“我妈太烦了。”
“不会,菜都很好吃。”安凝礼貌回道。夸赞却并非客套,快吃撑了,若不是雾霾,晚点会去商业街闲逛一个小时以助消化。
菜总算吃掉大半,哪知又上了一小盘水饺。安凝不由蹙眉,但她无权抱怨,只怪她昨天告诉刘宏明‘只此一次’,他生怕没有机会再请安凝吃饭,便一次把她喂个饱。
“试下,三鲜虾仁馅的,球队每次过来,两大盘都不够。”
安凝夹了一个,吹凉后,咬了一小口,皮柔软不失筋道,虾仁鲜甜,确实好吃,相比之下从前那些速冻水饺,太委屈她的胃了。
刘宏明亦饱了,点起一根红塔山,坐在她对面抽起来。
晚餐结束,摩托车一路向北,返程的车速不快,但安凝抱得比来时更紧,天黑了,途经工业区时,竟连个路灯都没有。
兴许察觉出安凝会怕,刘宏明哼起歌来,想舒缓她的情绪,那首走音版的《流沙》难以入耳,却行之有效。
距离公寓尚有一个路口时,安凝让刘宏明停在路边,胃胀加一路上吹冷风,感觉不适,她只想赶快回家洗个热水澡,头盔放下,刚转身要走,刘宏明喊到:
“安凝!”他锁上车,跟了上来,“我陪你到楼下。”
两人慢慢朝公寓走去,每经过沿途的街灯,刘宏明就看一眼旁边的安凝,一别又要等下个周末,太久了。他想过告白,但总觉得时机未到,若被拒绝,只怕到时连朋友都做不成。
“今天谢谢你,”安凝开了口,“你家人都很好,你也是。”
“嗯。”刘宏明在内心给自己打气。
“我跟我爸在家都不怎么说话,”那是她第一次在刘宏明面前提到她的家,“你们家气氛挺好的。”
“那你妈呢。”
“很早过世了。”她料到会被这么问,但她也想回答,多个人分担她的过去。
“我们家也有不好,”刘宏明转移话题,“上个月,我爸差点没把我打死。”
话落,他拉开羽绒服,掀起毛衣和秋衣,黝黑的背上几道伤痕,那是作弊被学校停课时,他爸用皮带抽的,伤口本已结痂,运动流汗后太痒,挠破了皮,结果留下疤。
安凝望着那几道暗红色的疤痕,原因她自然知道,用手轻轻触碰,问:
“还疼吗?”
刘宏明开玩笑似的说到:“要是有人亲我一下,就不疼了。”
两人已行至公寓楼下,安凝自然不会在这做这种事,但她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换个隐蔽点的地方,她可能会吻一下他的脸颊。
“安凝!”刘宏明喊道。
她做好了准备,心里纠结着刘宏明开口后,她要不要答应。
“可以去你家上个厕所不?我想尿尿。”
安凝紧绷的神经松了下来,甚至有些哭笑不得,怪她自己想的太多,她抬起头望了一眼家里,开着灯,爸爸在家,但她总不会无情到让刘宏明就地解决。
她点了点头,两人上了楼。
三
门开了,安凝和刘宏明步入玄关。
爸爸正坐在客厅,电视机开着,屋子弥漫着烟味,安凝对那气味极其敏感,据浓度判断已抽掉半包。
“爸,我同学借个洗手间。”未待问起,她先做交代。
爸爸侧目瞥了眼进门处,他的目光很快落在刘宏明身上。女儿从未带过同学回家,第一次来,竟是个男生,他回了句好,点起一支烟,视线虽回到电视,但思绪还在他们身上,一不留神,呛了口烟,咳嗽了几声。
安凝示意刘宏明不需换鞋,告诉他厕所在走廊第一间,他却未听指引,打量起玄关那座落地鱼缸。
鱼缸一米多高,底座是黑色柜体,上方为弧形水族箱。加热装置运行着,养的是热带观赏鱼,几条黑地图栖息在底砂上的石山后面,两条白招财尚在游动。
刘宏明挑逗其中一条招财鱼,食指隔着玻璃晃动,金鱼随轨迹游来游去,心想,颇给他面子的一条鱼。
安凝本想戳一下他的背,提醒他快去快回,离开她家,想起他背部有伤,只得小声碎碎念。
“去啊,你不是想...”
刘宏明去厕所间隙,安凝站在客厅与走廊中间,等着送他出门。
爸爸半躺在沙发上,茶几放着一壶红茶,正在看体育频道的球赛。
“吃过了?”
“嗯。”安凝知道爸爸会误会两人关系,她带同学回家的事太过反常,更甚于她突然跑到爸爸跟前撒娇,但她无意多解释几句,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道理她懂。
“拿点饮料招待下朋友啊。”爸爸对安凝说。
“叔叔,不麻烦了。”刘宏明从洗手间走出来,绕过安凝,一屁股坐到了爸爸旁边,递上一根红塔山,爸爸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烟。
刘宏明本想为他点起,爸爸摆了摆手。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安凝尚未来得及催促他回去,他们已经交谈起来。
“公牛对掘金,叔叔也看NBA吗?”
“看着玩。”
她只得去冰箱取出饮料招待,她未将荔枝汽水直接递给刘宏明,哐当一声放在茶几上,故意流露一点脾气,旨在提醒他别说错话,否则她必定回头算账。
安凝坐在沙发侧位,拿出手机解闷,实则听着他们在闲聊。
两人从体育赛事聊到刘宏明家里,爸爸好奇他家人竟不管他抽烟。刘宏明解释,他父母都是老烟民,他生来基因就带着尼古丁,家人骂过几次后,便由得他了。
他们聊天的气氛相当融洽,她知道爸爸原是健谈的人,毕竟常年需在外应酬,唯独在他自己女儿面前,不得不收起本性,变得沉默寡言,原因不在他,安凝总拒绝非必要的交流,那是多年以来的习惯,陈年旧疾,要改很难。
刘宏明果然提到她一直在帮忙补课的事情,爸爸如今有误解的素材,安凝百口莫辩。罢了,他们来往的界限早已逾越同学身份,她无需自欺欺人,不如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近晚间八点,刘宏明坐了几十分钟,终于萌生退意。安凝不满他太过自来熟是真,但觉得家里偶尔热闹点让爸爸不至于太孤单也不错。她内疚于自己的冷淡,让父女间始终筑起一道墙。
刘宏明走后,安凝立刻回了卧室,她知道爸爸关于她和刘宏明满腔疑惑,但一句也不愿说。
四
元旦假期最后一天,学校召开高三年级的家长会。
安凝报名来校帮忙,实则是想帮刘宏明,家长会主题关于高考,她提前问过刘宏明,他父母不来,于是她打起自己的小算盘。借发资料的空档,把手机放到教室的图书角,打开录音功能,把会议内容录下来发给他。
安凝站在走廊上,几个同学在一旁兴奋交谈,从雾霾一直聊到月考成绩,安凝觉得那动静仿佛一群蚊子嗡嗡作响。她离远几步,透过走廊的窗户,远远打量起坐在教室内的爸爸。
安凝五官近乎和年轻时的爸爸一个模子。爸爸听人说话时,会不时点下头,摆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这一习惯她也有。
他衣着朴素,十年一日,身上那件藏青色的鹅绒夹克,袖口已磨褪色,内搭圆领毛衣和衬衫。安凝仍觉得他颇有气质,人到中年,身材保持得匀称,头发乌黑一点儿也不秃。他常应酬,免不了烟酒,想必背后花了些心思养生。
安凝记得她上幼儿园时,最渴望的事情就是爸妈一起去接她放学,她想借机向班上小伙伴展示,她有一对多么完美的父母。
教室里响起掌声...家长会结束了。
安凝走进教室,偷偷取回手机。爸爸站在讲台一侧,估计想找班主任聊几句,但班主任已被一群家长迅速围在讲台中间,超市里抢购特价商品似的,爸爸那么绅士地站着,轮不到他的。
她走到爸爸身旁,说道:
“没事,我们走吧。”
爸爸的眼神还望着班主任,像是渴望多了解一点女儿在校的情况。
“别担心。”安凝宽慰了一句,带着爸爸离开教室。
回程的路上,爸爸提议今晚出去吃,安凝知道那意思是找家像样的餐厅打牙祭。
她坐在副驾驶上,头侧过去,目之所及是向后流动的街景,傍晚时分,雾暂时散去,但天气预报说往后几日雾霾还将继续,街上的行人多了,终于在家里呆不住了,踩着假期尾巴外出消遣。
车子停在红灯前,爸爸按下车窗,点起一支烟,他日常抽利群,应酬多是软中华。
“看了这几次的成绩,数学和物理要补课吗?”
安凝摇摇头,她对这些科目毫无兴趣,去补习班纯粹浪费金钱,不如集中精力在优势科目上,取长补短。她未做解释,只说:
“我心里有数。”
“现在高三了,少些精力在其他事上,努力冲个一本。”
她听出话里的意思,从前爸爸直接用穿衣打扮来指代‘其他事’,如今换了种说法,估计误会她和刘宏明的关系,暗指她在谈恋爱。至于考一本,安凝向来有自知之明,权当爸爸个人的素愿。
她多少有些迷茫,小时候长辈们问起,她会认真回答想当作家、外交官,如今回想真是掂不清斤两,并非自信过头,而是向来三分钟热度,未付诸行动过。她有感兴趣的领域,比如时尚编辑、服装设计,但绝不会对爸爸提及,那被她视为禁忌,从前父母就是在一家服装厂相识,爸爸负责业务,妈妈做打版师。
父女俩去了一间私房徽菜馆,前厅咨客认出爸爸是常客,极为热情,领他们入座。
两人坐在靠窗的一张檀木方桌前,上方一盏仿古吊灯,桌与桌之间用刺绣屏风做隔断,店内正放着邓丽君的歌曲。
等菜间隙,爸爸拿起桌上的紫砂壶冲茶,问她要不要点杯饮料。
安凝摇摇头。她环视四周,前后桌不清楚,斜对面是一家三口,一对年轻夫妻带着儿子,小男孩手舞一根筷子,插着狮子头在吃,嘴角沾了芡汁,妈妈拿纸巾帮他擦拭。旁边桌一对情侣,也是刚来,菜还没上,女人念叨男人选的餐厅太远。
爸爸递来一杯滇红,她抿了口。
开胃凉菜和小吃送上,两人起筷,安凝咬了半口腌萝卜,一股酸腐味直达天灵盖,她用餐巾纸遮着吐掉,吃起隔壁的毛豆。
“你妈以前也一样,不吃腌制的东西。”
爸爸甚少在她面前提及往事,但那天他颇需这样一句开场白。他昨晚失眠,只因担心女儿被那油嘴滑舌的小子骗了,女儿太敏感,他怕直接干涉,反而激起逆反心理,便从他和妻子当年的故事讲起。
“我和你妈第一次约会也是吃安徽菜,那餐饭,她总共没吃十口东西。”
妈妈胃口小,安凝是知道的,妈妈对她自己向来严苛,每餐五分饱不说,一周还固定两天吃素,说要为身体排毒。
“是你追的妈妈?”
“当然,那时厂里好几个人同时追她,还是被我追到了。”
安凝抬头看一眼爸爸,谈及此处,他脸上不由泛起得意的表情。
“每次出差跑业务,去到广州、上海这些大城市,我都会买几件衣服送她,时间久了,就追到了。那时,有人送她花、有人送首饰,几次过后都不送了,只有我坚持了整整一年,经不住死缠烂打,答应了和我约会。”
话落,爸爸往安凝的碗里夹了一块红烧土猪肉。安凝望着那块油润的花腩,笑了笑,心想,难怪妈妈第一次约会只吃了几口菜。
“那小子在追你吧。”
她点点头。
“正儿八经交朋友是好事,但那小子太滑头,我怕你掌握不好分寸,要是你也喜欢他...”爸爸稍作停顿,与她四目相对,那眼神慈悲却带着绝对权威,“等高考后吧。”
安凝低下了头,嘴里那半块五花肉咀嚼到化开了,却忘记咽下。她脑海里未想刘宏明,只是心疼爸爸,面对这样一个刻意疏远他的女儿,定会心力交瘁,断然不是他的原因,他们的连接断了,父女俩都不知道如何接上。
五
元旦过后的周末,安凝以生病为由,未去给刘宏明补课。
第二个周末,她继续佯装不舒服,但这次未骗到刘宏明,他是木讷了点,但总算明白,安凝是在气他擅作主张,上次在她爸爸面前的表现过于殷勤。
刘宏明发去信息,关心她生病,要带些水果上门慰问,安凝这才决定和他见面。
......
雾霾彻底过去,商业街恢复往日的热闹景象。
安凝觉得商店的橱窗玻璃附着一层灰,走近一看,依然老样子。
虽是新年伊始,更像给潮流喘口气的间隙,春装未上,橱窗陈列的还是各式大衣和羊毛衫。要买的人,刚入冬就买了;想买却舍不得的,在等换季打折。
她未在橱窗前停留太久,差点没忍住进一间鞋店,试下那双焦糖色的切尔西靴,还是等春节促销再说。
她往二楼那间饮品店走去。
刘宏明已到,这几天,他一直在想如何弥补上次的冒失,本计划背下高二两册课本的英语单词,但说白了,这是帮他自己,于安凝而言,起不到补偿作用。
好在安凝与以往补课时无异,虽和他的闲话少了,但讲课依然专心,一个语法知识讲过,让刘宏明用自己的话再复述一遍,逻辑不对的地方,加以纠正。
安凝决定不再纠结两人的关系,从前她利用过刘宏明来赚外快,如今她要光明正大再利用多一回,她这次补课,带上了物理作业,让刘宏明教她。
他接过试卷,见展示的机会来了,脱掉羽绒服,把卫衣的袖子挽起来,摆出大干一场的阵仗。但不得不说,刘宏明兴许是个理科高手,未必是个好的老师,他总是讲题讲到一半,延伸到别处,像极了在学校课堂上一些爱讲题外话的老师。
让安凝困惑的‘楞次定律’,被他形容成恋爱关系中的来拒去留;解释牛顿第二定律的表达式时,又畅谈起,这一定律也有其局限性,只适用于经典力学。
她不得不假装松开紧锁的眉头,点点头,说句,“我懂了。”避免刘宏明再讲下去。
一小时过去,只讲了几道选择题,安凝有些后悔带这些题目过来,她还是太高估了自己,知识点没听懂多少,倒让刘宏明额外续了两杯可乐。安凝多少有些理解他了,从前她以为简单的那些英语语法,讲了又讲,认为刘宏明笨得无可救药,不过是他不擅长这一领域罢了。
安凝盯了一眼时间,近下午四点半,选择题还剩最后一道。
“设行星绕恒星的运动轨迹是圆,则其运行周期T的平方...”刘宏明小声读题,“这道题考的是开普勒第一定律,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头绪。”
安凝压根没印象,一听就是她从未复习的知识点,摇了摇头。
刘宏明拿出一张空白的草稿纸,本想为她从头讲起,见安凝面露难色,收了起来。
“去年,又发现了一颗新行星。”他又聊起题外话。
安凝不语,整理起东西,准备返程。
“可能成为第二个地球,你知道为什么?”
“离得近吗?”安凝随便回道。
“距离我们有500光年呢。”
借他的话,安凝思考着500光年的距离有多远,甚至超越了生死吗?
“和地球体积差不多,同样绕着恒星运行...世界末日到来时,那里会是个适合居住的地方。”
“叫什么名字?”
“开普勒186F。”刘宏明边说边写在了草稿纸上。
六
安凝回到公寓楼下时,临近傍晚。
门前那盏街灯看似无异,但仔细观察,正逐年变暗,哪怕定时更换灯泡也徒劳,想必底座的线路已老化,同这栋公寓一样,外墙起皮、剥落,隔几年小修小补,给衣服打补丁似的,越补越旧。公寓右侧原有一座沙池,随着附近居民楼里的小孩长大,无人再去玩耍,荒废后长满杂草,变成遛狗人给宠物定点排泄的去处。
不变的只有那两颗梧桐树...几年前一个冬天,叶子全部凋零,光秃的树梢上悬着少得可怜的果子,安凝担心它熬不过那个寒冬,来年春天,枝繁叶茂,一切如旧。
初一那年,股市暴涨,爸爸赚了一笔,想过在城西那边付首付,买套新房。带安凝去看过,那是能俯瞰江景的电梯房,南北通透,甚至夏天不需要怎么开空调。再后来,股市回调,爸爸的利润悉数回吐,平仓出场,新房一事便搁置了。她不觉得可惜,更未想过要离开这里。
那晚,刘宏明连发两条短信给安凝。
邀请她找个时间到家中天台观星,说他有天文望远镜。下午安凝多问了几句他提及的天文新发现,便认为她对此有兴趣。
结果,安凝发来四个字。
不麻烦了
刘宏明未气馁,干脆电话联系她。
第一通电话响起,安凝未接,她正在浏览影评网站,想看的电影有好几部,在参考影评做最终决定。
第二通电话再次响起...
“喂。”她的语气透着不耐烦。
电话那头,刘宏明准备找一个天气好的晚上,把天文望远镜搬去安凝那边的天台,如果是明天,运气好可以看到彗星,如果是下月初,有满月。
“不麻烦了。”安凝又重复了这四个字。
“不会啊,”刘宏明停顿了一下,“主要想见你。”
安凝未做回复,她才发现她自己也想见刘宏明,之前未见的那两个周末,她总感觉生活里少了某样东西,压抑在胸腔里难以排解,原来是她习惯每周有个人能说说话,一停下来,未说的话全部变成了孤独,堆积在体内。
“每周补课就能见到了,不用这么麻烦。”
“也许可以见到开普勒186F哦,那颗新发现的行星。”刘宏明撒了谎,那颗行星位于天鹅座,那是NASA造价数亿美元的空间望远镜侦测到的新发现,天文迷手上区区几千块的设备自然做不到。
“好像不错。”安凝总算来了点兴趣。
日子定在下一周的星期五,两人一起商量的结果。
那天,爸爸公司有外地客户到访,饭局后还安排了足疗,这种情况最早也要晚上十点才到家。刘宏明赞同,说那天是晴天,视野无阻。
安凝仔细想来,如果两人是朋友关系,为何去公寓天台看颗星星都需避开爸爸,这种约会,竟让她心生期待,大概很久未试过‘暗中做坏事’,竟怀念起这种感觉了。
...电影过半,教堂内一袭红裙的瑞秋·麦克亚当斯很美,《时空恋旅人》是她喜欢的电影题材,但安凝反复拉动进度条,心思完全不在电影中。她想着刘宏明,脸渐渐发烫,脑海里闪过从前的画面。
天黑了,摩托车在公路上飞驰,嘈杂的行车声未盖住两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他们都没有说话,却时刻在交流。她抱住刘宏明,胸脯贴到他的背脊上,感受那结实的体格,不自觉抱得更紧,现在轮到感受炙热的体温。
那一刻,她先是责怪刘宏明,为何没有早点出现在她的世界里,让她早些终结孤单;接着她想完全侵占刘宏明,但理性总让她失败,再等等,该来的总会来的,她自我安慰到。
七
刘宏明抵达时,比约定时间晚了半小时,拆卸望远镜很简单,但三脚架太长难以收纳,索性套个塑料袋,放在坐桶前面,小心翼翼地骑去她家里。
无妨,他心里想到,观星向来不怕晚。抬头望去,夜色清澈,未见浮云,虽不能看到那颗新行星,但随便找颗糊弄下不成问题。
......
安凝早做好准备,放学路上途经便利店时,买了几罐可乐,还有一直和刘宏明提到的鸡肉饭团。
两人到了公寓六层的天台处。
从家里到天台,上几步楼梯的工夫,安凝却很少踏足。小的时候,妈妈会带她来晾晒被单,从前这里还算整洁,时过境迁,堆砌了整栋住户的旧物,闲置的自行车、坏掉的沙发...依然有人视此处为宝地,住一楼的老伯,在最左侧摆了整排的泡沫箱,种些蔬果,时逢冬天,泡沫箱里栽种着韭菜和萝卜。
天台一片漆黑,刘宏明用手机作手电筒,组装起天文望远镜,但心思全然不在观星上,不过找个隐蔽的地方,向安凝表明他的心意。如果打开他的网页浏览器,一个月以来的历史记录,全是些表白用的诗句,做足了准备,仍心乱如麻。于他而言,安凝比头顶那片宇宙更为深奥莫测,被他说中了,他从未料到真正开始了解她的时候,便是离开她的时候。
刘宏明点起一支红塔山,俯身趴在望远镜前,通过目镜缓慢对焦,直到那轮盈凸月清晰地出现在视野里,他招呼安凝过来看一眼。
那晚虽非月圆,却是她第一次见到如此具象的月亮。
明亮的球体上,是不同层次的黑白灰三色的斑驳,再仔细看,亦能发现一些坑洼。刘宏明告诉她,在地球上永远只能看到月球的正面,那些灰白的斑驳叫月海,月球把大部分崎岖的陨石坑藏在了背面。
安凝盯得眼疲劳了,她起身走到一边。
“下月三号是满月,到时候更漂亮。”
“没事,我本身也不喜欢月亮。”
见她这么说,刘宏明不觉扫兴,他打开一罐可乐,一饮而尽,寒气直达脑门,他提醒自己时刻保持清醒,时机到了便向安凝表白。他返回望远镜前,准备用寻星镜找一颗假冒的‘开普勒186F’。
安凝站在他的身旁,谈起她不喜欢月亮的原因。
小学三年级时的一次作文,要介绍自己的家。她在作文里写到:
我有一个四口之家 阴阳相隔
所以我有两个家 一个在人间 一个在阴间
那时的语文老师可能觉得阴间太难听,把句子改成一个在地球上 一个在月亮上
但安凝知道月亮上没有空气、没有水,一片死寂,她觉得那不是死去的妈妈和夭折的弟弟可以住的地方。
那颗新发现的开普勒186F上,是否有液态水、是否真的宜居,虽尚未证实,但她愿意把它当作家人的去处,她想是时候和他们告别了,她决定和爸爸开始新的生活。
“很幼稚吧,都过去那么久了。”
说完,安凝如释重负,这些想法她从未告诉过爸爸,但今天这些事情,却能毫无保留地告诉刘宏明,安凝知道,那是出于对他的爱意。
听安凝讲到这里,刘宏明心虚了起来,他不忍心用一颗假冒的行星来取代安凝理想的第二个家,但是他此时别无选择。
“安凝...”刘宏明开了口,“如果可以,我能和你...”
他没能说下去,安凝搂住他的脖子,迫使他歪过头去,动作甚至带着几分粗鲁,她吻住了刘宏明。
第一下,是双唇轻轻触碰,刘宏明心跳加速,大脑一片空白。
第二下,是唇齿间的交错,舌尖进入对方温暖湿润的口腔,安凝感觉内心的重石落下。
第三下,是身体被快感支配,刘宏明抚摸起安凝的胸脯...
但第四下,安凝心中又一块重石抬起,刘宏明嘴里的烟味让她联想到客厅桌上的烟灰缸。烟头永远堆积着,哪一支纯粹消遣、哪一支解工作压力、哪一支是因为家人,爸爸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对不起。”安凝使出全身力气推开了刘宏明。
她往天台入口的那扇门跑去,黑暗中,不小心撞到一张残破的单人沙发,未停下脚步,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安凝。”刘宏明喊道,很快追了上去。
......
刘宏明按了半分钟的门铃未果,愤怒地敲了几下安凝家的门,隔壁人家听到敲门的动静,打开内门看了一眼。见不是找自己的,面无表情地关上了门。
他是有理由生气的,该委屈的人是他,安凝主动吻了他,又主动抛下他,他甚至大脑还没来得及思考,一切就结束了。但冷静下来后,他更怕安凝做出过激的举动,便停止按门铃,停止敲门,点起一支烟,站在门口。
安凝打来电话,是在他抽到第三支烟时。
“不好意思,我太冲动了。”她先开的口。
“你还好吗?”
“抱歉,你先回去吧。”
“你还好吗?”
“我很好,但是宏明,”安凝停顿了一下,“我不能那么自私,我喜欢你,但我们高考后再说吧。”
“为什么?”
安凝不语。
“求你开下门,让我进去,我想抱你,就一小会儿。”刘宏明苦苦哀求。
“不行。”
“我答应你,谈恋爱的事以后再说,但我现在想见你。”
电话断了,刘宏明在门口一直等着,那扇门终究没有打开,口袋里的红塔山还剩最后一支,他不舍得抽。他把地上的烟头一个个捡起,避免她爸爸晚些时候发现。
宏明:
感谢几个月来的帮助!
如果当初你没有下决心离开大学 回学校复读
我们不会相遇
既然这样 我想和你约定
先完成你考上理想大学的心愿 再做打算
高考近在咫尺 这次一定可以 加油!
八
二月一到,立春将至,离农历新年亦不远了。
最快感受节日气氛的地方,非超市莫属。一进门,两侧货架已在售春节礼盒,逢乙未羊年,中间堆满不同造型的绵羊玩偶,一眼看过去,那只毛绒绒的白色小羊羔最可爱,两颊一抹粉红,脖子挂着一锭金元宝。
继续往里走,从前特价商品的区域,现在卖春联和福印。
安凝有些失望,本想买些临期食品,上次在这儿买过一包薯片,牌子在别的地方找不到。
她推着购物车步入生鲜区,许久未下厨,犹豫买些什么食材,但很快,觉得自己多虑了,她会做的菜就那么几道。爸爸难得周末不用应酬,回家一起晚餐,本想出去下馆子,安凝自告奋勇下厨,爸爸脸上表情虽惊喜,还是担心她有压力,说了句:
“随便做点,面条也可以。”
她想起来了,去年暑假时,她一时兴起,在家做饭。煎鸡翅时,表皮的水未控干,下锅后油溅得她浑身都是,当时手被烫起泡,爸爸用碘伏帮她消毒。
......
那个周末的午后,同样有人在思考着晚餐的菜式,但显然未对此烦恼。他习惯借周末空闲,一次采购整周的食材,冰箱虽被塞满,却井然有序,哪些蔬果耐放、哪些肉类需冷冻,他心里有数,这些生活技能赋予他一种安全感,随时能把他和家人照料得舒服。
他看见住在楼下的女生,自认他们算得上熟稔,未有半点犹豫,便打了招呼。
“嘿!”
安凝认出了这个声音,侧目望去,常远山正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依旧老样子,穿黑色的羽绒服,拉链至脖颈处,购物车里堆满了采购的食材。安凝本想回一句,刚刚还在想,也许会碰到你,但那说辞太过老套,她便也一副老样子,笑着点点头。
常远山走近来,扫了一眼她的购物车,开口问道:
“自己煮饭吗?”
“嗯。”
安凝也打量起常远山买的那些菜,带鱼、番鸭、西葫芦...于她而言,颇有挑战性。
“你们家都是你买菜做饭?”
“是啊,我比较闲,家务都是我来。”
安凝未做回复,她先行一步,只剩肉类,即大功告成。保险起见,决定今晚做西红柿炒蛋,那是她不会出错的菜肴,再试下排骨炖土豆,那是她刚刚在手机里找的教程,炖煮类的烹饪方式总没有被油溅到的风险。
她用余光瞄到了常远山在身后跟着她,这让她紧张,觉得他有些多事,但很快她又觉得这个男人甚是可怜,也许在他精心准备晚餐的同时,妻子正在和其他男人幽会。
见安凝盯着几条排骨,无从下手,常远山在旁边问了句。
“和土豆一起炖吗?”
安凝点了点头。
常远山如数家珍,很快为她解决了疑惑。安凝才知道原来排骨可以细分那么多种,她知道有的用来煲汤,有的用来做菜。但不清楚哪些部位有脆骨,也不知道下午再来买,精排通常已经卖完了。
谢过他之后,安凝推着车往收银台方向走去。常远山想起什么,突然说了句。
“这么多东西要拿,要不要坐我的车一起回去。”
“谢谢,我等下还要去其他地方。”
话落,安凝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奇怪的是,那天准备晚餐时,她几次想到了常远山。她究其根源,常远山虽然是男人,却从他身上看到了从前妈妈的影子。
安凝记得从小到大,妈妈就对家务极为在意。她过世前那半年,更是倾注心血在其中。
从前,妈妈常抱怨安凝去楼下沙池里玩得一身泥。每次回家,要单独洗那一身衣服不说,走过的地板,碰到的家具,都要再做清洁。
某个时刻起,大概在妈妈引产一个月后,再也没抱怨过了,甚至感谢安凝为她提供了打扫的素材。
妈妈从那时开始,近乎疯狂地投身于家务之中,企图用收纳和打扫来填补不尽完美的生活。
从凌乱到整齐,从污浊到干净,这样的过程日复一日。妈妈不觉疲惫,反而让心境变得平和。每次大扫除后,妈妈都会带着她坐在客厅那张实木沙发上,木材用的是印尼黑酸枝,打过蜡,纹理透出油润的光泽。环视四周,一切在外面风花雪月的世界里沾染的尘埃,仿佛在那一刻得到了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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