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把甘蔗递给曾祖父时,我就后悔了。我忘了曾祖父口腔里仅剩的牙齿,是吃不得硬食的。他向我摇手,有些含糊不清的对我说,你吃,你吃。
我和他并肩坐在沙发上,从电视机里传出的广告声淹没了我们所有的对话。
越是长大,越是不知道要怎样与他交流,我讨厌这种相顾无言的缄默,又为自己的不知所言感到无措和厌恶。时间辗转,祖父也在我的成熟中,日渐衰老。
一直记得那年,我和安坐着颠簸的公交车来到乡下看望祖父。入目的第一眼,便是曾祖父坐在藤椅上对我们微笑。
他灰白相间的短发,他苍老下垂的皮肤,他陈旧泛白的中山装,都使得他成为了一幅素重的人物画,深深的刻在剥落了红漆的木墙上之中。
他和蔼的笑,拿出掩在布毯下的右手招呼我们过去。曾祖母也刚背着一大篓柴火从青石路的尽头走来,她手里还握着生锈的镰刀,望着我们,满眼慈祥。
这个租来的老屋,和曾祖父一样古老。里堂朦胧昏暗,照不进过多的阳光。找寻了好久,才摸索到一张用捆扎带编制的小木凳,放在曾祖父身侧,和他并肩而坐。
安曾告诉过我,曾祖父的脚力十分了得。以前走山路时,年轻力壮的父亲是总也走不过祖父的。那时候还没有害病,他能把安扛在肩上和父亲比赛速度。他的脸庞上生动的映着夕阳,洋溢着那么自信健康的荣光。
而现在,短短的几年时光,曾祖父的健康和他的身体一起枯萎,没有预兆,也没有措施。
五姑半跪在祖父身旁,低着头,仔细温柔的为他揉捏双腿。我看不清她被黑发遮住的双眼,只能听见声音中微小的哽咽,“这样的力度怎么样?”
安用掌心包住我的手指,抬起头,我望见了她的疼痛。那时候,多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当生命变得如此不堪一击时,才会手足无措的发现,我们能留下的,只有珍惜此刻和无边的回忆。
祖母和奶奶都去世的挺早。读幼儿园的我还不能明白死去是怎样的定义。我只知道,她们去世了,便不在回来。我也不明白,不再回来的离别,是该用多大的伤心去表达。于是,葬礼时,我没有哭。小小的我望着带着孝布哭得快接不上气的亲人,无法理解。
等我长大了,会带着一点点悲伤的庆幸。奶奶和曾祖母都在我还未懂事时去世,至少让懵懂的我少了很多痛苦。而现在,我不知道要用怎样的一种撕心裂肺,去接受以后未知的,亲人的离去。
共同相处的无数个日子,那些刻在骨髓里的爱,让愈加成熟的我,更加恐惧这样的再见。
我的曾祖父,逐渐老去的曾祖父。他走过了自己最辉煌的岁月,他挺直的背脊,在背过了多少儿孙后,开始了不可抑制的弯曲。
直至现在,也有大半年没再见到祖父。在外工作的我,回家的时间并不多,回老家看望祖父的时间更是少之又少。
我想,我应该还是懦弱的。我在逃避某些不可能逃避的东西,我在用妥协抵抗生老与病死。
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有些东西,太过厚重,却无形的,让人肝肠寸断。
突然间,我想起了小时候,爱吃饼干的我总喜欢偷偷的去储放食物的陶缸里寻找小饼干。那是亲人们买给祖父吃的,而我,因为祖父对我的溺宠,吃得两手都是香脆的饼干屑。
曾祖父现在嚼不动饼干了,而我,也不能再那么放肆的偷吃。
我开始怀念。无助的怀念。
我怀念有个小池塘的老家,我曾经把拖鞋甩进水池过。
我怀念和奶奶一起坐在田坎上,放着浑身还是绒毛的小鸭。
我怀念和曾祖母并肩坐在长长的木凳上,她弯下腰,用特制的药酒擦拭我腿上被蚊虫叮咬而变红的小包。
我怀念爷爷慈祥的笑,他从外衣的口袋里,递给我最爱吃的大白兔糖。
我怀念和外婆睡在一张床上,木床会因为身子的转动而吱吱作响,天很黑,我有点害怕,可外婆会在被窝里拉住我的手,给我讲周扒皮的故事。
我怀念和母亲父亲安以及所以亲人度过的每一秒。
我爱着他们,也承载着他们的爱。
可是,对不起,我无法阻止时间带给你们的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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