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诞生于混沌,行走着孤独的路。
我一直是被家里放弃的孩子。
没什么天赋异禀,父亲离异再娶后,我就被送进寄宿学校。背着灰扑扑书包离开的那一年,我十岁。
成长的时光没什么好纪念,仿佛是机器按照预定的程序一路向前,念书,学画,练琴,跳舞,从各个维度填满着千篇一律的模型。初中毕业,又被突然到来的母亲带去温哥华,在寒冷的空气里又浑浑噩噩度过两年,我学会了打架,第一次扬起拳头时,我声嘶力竭地喊,却不知该喊些什么。
然后,父亲栽培提携过得一个后辈对他说,孩子数学成绩挺好,让她回来学学计算机,以后可以帮忙公司。我记得母亲在电话里和父亲大吵一架,不久我登上回国的飞机。我隔着玻璃上的水雾看出去,厚厚的铅云里没有一丝光亮。
辗转在各个补习班途中,时间被车轮拖着呼啸而过。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挤破头来到这个城市。在我看来,它不过是一个钢铁的森林,猛兽横行,像沼泽里妖艳魅惑的花,人死在里面,不会有一丝声音。
高考结束的那天,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夏蝉哼哼了一路,又被车流声淹没。一个电话打过来,我被送去了姑妈家。那个女人和父亲的儿子,今天过生日。
按部就班地去了该去的大学,循规蹈矩地完成一切学业,继续作师长眼里的优等,同学眼中的怪胎。阴错阳差的一次旁听,我爱上了摄影。那让我觉得自己是一面镜子,能将这世间所有的光吸收,再放射出自己想要的颜色。继而,在一些网站上,发胡乱剪辑的视频,配上莫名的文字,仿佛是永不会被人知道的秘密。大三的春节,我鬼使神差地应父亲要求回家,现在回想,那些崎岖的路,条条道道,原来都是为了指引我,向你走去。
我以为世界本来黑暗,直到你带我到有光的地方。
“杨阿姨好。”我听见自己说,低着头。
“彦彦。”声音里都能渗出来的笑模样,带着一丝尴尬,“小宸你知道的,这个叫小海,是,呃,是阿姨的另一个儿子。”
我抬头。
心脏剧烈抽搐一下。
竟然是你。
我认识你。你是那个网站上小有名气的创作者,论年级还要小我一岁。我看到你脸上的阴沉和戾气,那和你作品里帅气阳光的样子,完全不同。我连忙低下头,试图掩饰眼底的慌乱。那一刻,我忽然就懂了一些你在作品里说过的话。
习惯漂泊,从不想念。虽然向着光生长,黑暗却永远如影随形。
原来,我一直喜欢着欣赏着的你,是另一个空间里的我自己。
本来强凑的聚会,焦点总是那对夫妇和他们的孩子、生意。我看你坐在我旁边,沉默而机械地动筷子,偶尔抬头回答一句“是”“嗯”“不知道”,又低下头,继续嚼蜡一般吃着所谓山珍海味。我忽地就笑了出来。
就像在看镜子里的自己。
我用筷尖沾了酱汁,借着杯盏的掩盖,写了一个“走”字,然后,用手肘碰了碰你的。你看到,愣了愣,嘴角抿起那晚第一个弧度。
偷了我父亲的一瓶好酒,我们就这么溜了,大年夜的晚上,路灯照着我们大笑的影子。我们跑了很久才打到车一路去市区,我甚至不记得扫了多少钱,只记得我们一直在笑。我对你说我的崇拜,和你探讨你的作品,满口脏话地调侃我们的父母。闹着聊着走着忽而就到了天亮,我第一次看到这座繁华城市的美丽。
后来,我们慢慢无话不谈。你有了好的创意,会第一时间告诉我。我做了视频,也会发给你帮我修改。你带我去见了校外合租的室友,你说我是你的表姐,说完,又和我笑成一团。你带着我打游戏,嘲笑我的笨拙。我不服气,整宿地练然而还是被你虐得体无完肤。第一次用师兄写得外挂程序,却被你骂得狗血淋头。联机网游,方块世界里我精心建造的房子被你招来一个怪炸得只剩残垣断壁,我大怒离线,一天后你邮寄了零食发信息安慰我,邀请我和你一起拍游戏视频。你总是能上一刻气得我发疯下一秒又哄得我大笑。
你年纪比我小,想问题却比我深刻。你带我认识很多才华斐然的朋友,你教会我和身边的同学相处。一次雷雨夜,我睡不着,你就开着语音,一首一首地唱歌到手机都没了电。第二天我拉开宿舍窗帘,万里阳光驱散多日的阴霾,金色的海浪浩浩荡荡拍打在每一扇窗户上,为世间万物镀上颜色。
充电,开机。第一条消息是你拍来的窗外晴空。你配了一行字:
“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进来的地方。——莱昂纳德·科恩《颂歌》。”
我忽地就哭了,没有缘故的,沉默地,嚎啕大哭。我哭得抖成一团,吓得舍友们以为我有亲人去世。只有我知道,那是因为光,终于能照进来了。
别人都说,我和你之间的关系,没有人相信只有关心。
之后,我就像是被赋予灵魂的鬼,终于能品尝到世间的声色。我不再拘泥于过去的矛盾家庭的桎梏,我参加社团,尝试着与他人沟通、合作,按照你的指引,慢慢地,笑着,终于走到了阳光之下。
而我回溯分别的开始,恰在那一场聚会,那一个朋友的戏言。
“你们,这么好,真不是情侣吗?”
那时,我们都没有回答。可是,那句话像一声闷雷,抑或警钟,敲响在我们心头。
即便没有血缘,我与你,终究是姐弟。姐弟也可以相处成如此亲密,而你与我,终究不是亲人,而这亲密,也始终不是亲情。
那一晚我喝醉了,送我回学校的路上,我第一次抱着你哭。我亲吻你了,我说了越轨的话,我说我想把自己给你。而你,你也回抱着我了。许久,你掰过我的头,对我说:“彦彦,我是爱你的,比任何人都爱。可是,我们不能。”
只要一天我们还是父母名下的孩子,我们就只能是姐弟。没有其他。
“回去吧,彦彦,别回头。”你说。
于是我一步步地,向学校走去,像是在撕裂自己的一部分,那个联系着你的一部分。走了很远我还是回了头,看见你在黑暗里冲我挥手,看不清楚轮廓,我却知道你在努力地笑。那一刻,我多想冲着你飞奔过去呵,飞奔过去,抱着你,什么都不顾地。
然而我不能,我们不能。
我们终究要像两条平行的河流,即便相伴,也永不能交汇。
你带我走过黑暗,而我却,弄丢了你。
感谢相遇,那年,那月,那个你。
分别比预期到来的要快。在依旧给你点赞打赏的日子里,我飞速申请到一个出国交流的机会,不惜请动家里关系,帮我达成这一次出行。
“照顾好自己。”你说。
我笑着点头,转身。再没有回头。
红眼航班,我就着机舱内晕黄的灯光敲下这篇文字。
回忆着故事的开头,我感谢你用余温将我变成一颗恒星,在未来没有你的日子里,可以一边想念,一边用自己的光和热,照亮前进的路。而心里,那曾被你照亮的地方,将会是我永恒裂变的动力。
即便前路茫茫,即便不知再会何期,我却始终相信,我和你,如同两颗自高空坠下的雨滴,流淌过漫漫生命之河,在那么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最终相遇在大海里。
而那时,我们会微笑着,对彼此说一句:好久不见。
木鬼溶榕
2020年12月10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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