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有拽紧鼓胀的上衣口袋,忐忑不安地走近邮政大厅。
再出来时,脚步变得轻盈。他站在门前石阶上,颤颤巍巍地手,反复擦拭着一本薄薄的小红册。最后看着本子密密麻麻的数字,意犹未尽。小心翼翼地放进干瘪的衣袋中。
阿有迈着轻便的步伐向着人民公社走去。
这次进城,除了存下上半年收成。还有就是顺道去探望远房姑妈,在父母在世时,阿有也随着双亲来过两次。虽说,姑妈现在已经年迈认不出阿有。但一年看望两次的走近,似乎已经形成习惯。
拿了些适合老人家的保健品,拎着糕点来到柜台。身边望来许多各异地目光,让阿有感到不适。他低头理了理身上泛黄的中山褂,然后弯腰准备用手腹抹去鞋面上的黄泥。身旁突然窜出一个人,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蹲在地上的阿有。脚步急匆直接撞到阿有身上。阿有闻到满腔烟味,随即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对不起对不起!”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人,满头蓬发,眼里乌青泛黑。夏至早已过了大半月,身上太套着一件宽大高领薄长衫。
“来来,我扶你!”
知道撞了人,青年人扶起阿有不停在道歉。并十分体贴帮阿有拍去身上沾到的灰。
阿有在村里粗糙惯了,看到对方于此热心诚恳,连忙挥手表示不在意。
何况这些小插曲,在人来人往的商场里每天都会上演。
等到阿有掏腰袋子结账的时候,发现口袋里的碎票不见了!最重要的存本也丢了!
他突然想起那撞人的小伙,顿时内心拔凉!
“有贼!抓贼啦……”
阿有冲着人群大喊,然而慌乱的人群中早已不见贼人身影。
阿有在沸沸扬地吵杂声中抹眼泪。很快,警察闻讯赶到。
阿有看到警察宛如看到救星,上前就是一通哭诉。
“阿有?”
围观群众中响起一道浑厚的嗓音。
“不好意思,让让……”
“是阿有吧?”
重围里挤出一人,来到阿有身边。
泪水糊了视线,阿有拉起前袖,胡乱擦过眼眶。眨巴着眼,这才看清来人。
“王,王成?”
阿有看着眼前一身崭新正装,头上梳着大背头,一丝不苟贴在脑后。要不是那人额头正中间的大黑痣,让他想起儿时的好友。若抹去这个黑痣,阿有根本不敢与这样的人说话。
“是我!”
王成一脸欢喜,十分开心阿有能叫出他的名字。
“阿有,你怎么在这?”
阿有又把事情经过讲述一番。说完,眼泪又止不住刷刷往下掉。
王成听完后,之后的事情全是王成在帮助着协调。
还领着阿有到邮政大厅补办了新的存本。阿有抱着崭新的小红册,欣喜不已对着王成反复感谢。
2
夕阳低垂。
阿有提着手礼去看望姑妈,照例在晚饭前从姑妈家出来。以往这个时候,阿有会在路边买两个白面馒头当晚饭,就着月色一边嚼着一边赶回村。
但是今天阿有并没有这样做。因为阿有刚走到路边,就看到靠在路边黑色小轿车上的王成。王成也看到了阿有,急匆匆丢下手中刚点燃的香烟,对着阿有使劲挥手。
在王成纯粹的笑容上,阿有好似看到了小时候的王成。
那时候,阿有和王成是非常要好的小伙伴。只要有稀奇好玩的事情,王成一定会叫上他。虽然每次两人闯祸,总是他被抓到。但是他一次都没有供出王成。
“想什么呢?快上车!今天我们要好好喝上一场。”
王成看着阿有木纳的神色,上前就把阿有拽上车。
这是三十多年来,阿有第一次坐这么豪华的小轿车。他好奇地四处打量,屁股下的真皮座椅,柔软光滑。阿有忍不住伸手反复抚摸。
王成看到阿有这般样子,忍俊不禁笑了起来。阿有看着王成,也笑了。
餐馆里。三杯下肚的两人,开始东南西北胡扯。实际都是王成在说,阿有举着酒杯偶尔搭上几句。
原来初中毕业后,王成一人四处闯荡。凭借着灵光的头脑,捣腾过不少生意。最后赶上改革风,正好抓住时机开办了一间小厂房。最后厂房越做越大,现在变成了大工厂。工厂是市里也算小有名气。只是现在阿有才知道,这个经常在耳边听到的厂名,就是自己昔日好友亲手创办起来。这种感觉太奇妙。
“阿有,你呢?这年是怎么过的?”
王成喝下最后一口酒,拿起桌上的酒瓶晃了晃,发现已经空了。随手放到桌子一旁,那里已经散乱摆了几个空酒瓶。
“我?我哪有啥好说的!就一直在村里,没出去过!”
阿有低头红着脸说,然后伸手扶起王成刚不小心碰倒的空瓶。
王成喝得有些高,保养得体的脸上泛起红光。服帖的大背头已经散开,有些垂到额前。扣的严密的衬衫,此时已经膛开,露出来的胸口比脸上还要发红。他拨起额头的散发,挥手让老板在送上来一瓶白酒。斟满酒后,大着舌头对着阿有开始不停地说。
“阿有,这一杯。我敬你!”
“敬你把我当兄弟!”
“还有这一杯!我要敬你……敬你身上纯良的特质。”
“你知不知道,我这一路来。有多少次要放弃,要堕落,要崩溃……”
“是你,只要我想起你的做人方式,我觉得我又应该再试试……”
看着泪流满面的王成,阿有几次想开口。却被王成失控的情绪,搅得不知所措。
那天两人都喝的醉醺醺。最后是阿有拖着王成在小旅馆呆了一晚。
第二天王成送阿有去车站时,问道:“阿有,这车你喜欢吗?要是喜欢,你就留下帮我做事。我把车送你!”
阿有憨憨地笑,并没有作答。
临下车,阿有才突然开口。
“我还是觉得村里好!你要是想我了,你就回去!我都在!”
3
时隔两年,阿有再一次见到王成。
那天夜里,阿有已经熄灯歇下。门院里响起狗吠声,紧接着院门‘叩叩叩’响了三声。阿有趿着凉鞋出来开门。借着月光,一个头发蓬乱,满脸沧桑的人站在门前。看到阿有开门,疲惫的眼神里透出泪光。
“阿有……我是王成。”
阿有眼中闪过吃惊。听到王成的声音,连忙敞开大门迎他进去。
厅里亮起昏黄的大灯,王成看着身上皱巴巴的套装,上面沾满泥土。脚上有一只鞋在跌进泥坑的时候找不到了。还有一只,在走起路时,口子开了。露出里面泥黄的袜子。
阿有一句话也没问,拿出干净的衣服让王成换上。倒是王成低头躇踌解释起来。说是回村路上摔了一跤。
但是为什么这么晚回村,阿有没有问。
为什么不直接自己回家,阿有也没有问。
阿有没有问,王成也就没有说。
就这样,王成在村里长住下了。
王成早年就失去了双亲,一直是爷爷带大。前几年,爷爷也去了。所以,这十几年来,几乎很少回村里。如今真长住了,发现在村里走一圈,能叫上名号的人已经没有多少个。读书时候的同学,要么是在外发展,要么就是互不来往的。老一辈的人,倒是有几个认识他的。只不过对王成的印象都是咬牙切齿的。
以前读书时,王成是村里了出了名的闯祸精。
鬼精的脑袋就是不用在学习上。
每天上学不是偷了这家瓜,就是拔了这家菜。偏偏次次抓不到人,那身影窜得比猴子还要快。
后来不知怎地,竟然拉上了村里老实本分的阿有一起。
这孩子实心眼,每次都不懂跑。被抓了也不多说一句话,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白天阿有到镇上棉花作坊里监工,这是父母积累下来的小作坊。每年收成都不错,加上阿有勤俭,村里人都争先做媒,如今已育有一女。小家伙也随她爸,乖巧懂事。见到王成总是亲热地喊‘王伯伯’。这让王成越发思念自己的女儿,但是自己却不知她们如今去到哪个角落。
这一个多月来,他天天跟随着阿有跑进跑出工坊。其中也提出许多经营上的漏洞,更是帮阿有拉拢到几单大批量生意。
4
一天,王成带回来一份协议合同。说是市里的朋友看中阿有家的工艺,想要长期签约合作。阿有夫妻俩这段时间对王成是感激不尽,看到现在又帮着他们把生意扩展到市里,更是惭愧不已。
签字时,阿有犹豫了。因为一直是做小镇村民生意,一下子上升到大城市里,担心他们的品质达不到标准,而且量大劳力也高。到时候工人们的工作量就会加大,他认为这不可行,因为已经不在他的能力范围。
一旁的妻子连连劝说着阿有。说是又王成在,一切不用担心!
王成也附和着。
对啊!你只需要签字就好!一切交给我就好!”
阿有在两人的催促下,拿起笔。在签字前,阿有突然看着王成问道:“王成,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都不回城里了?你工厂呢?还有你的妻子她们怎么不找你吗?”
王成没想到阿有在这个时候会问他这些话。他神情变得缥缈,闪躲着不敢看阿。
几欲开口,但嘴里就是发不出一个声音。
最后,眼神有变得十分坚定。他看着阿有问:“阿有,你信我吗?”
阿有笑了。
“信啊!怎么会不信你!只是担心你分不开身来。”
“阿有……”
“行!你别说了!我签!不能拂了你的好意!”
“你不用操心我这边,我还能多奋斗几年。”
不等王成把话说完,阿有握着笔就已经刷刷签上两个大字‘林有’,并在上面按上手印,戳上工坊钢印。这还是王成指导下刻的,说是有这个才能证明你出产的物件儿正规。
第二天,天没亮。
王成揣着阿有签好的协议离开了水乡村。
离开后的第三天,城里来了几辆车,就停在阿有的工坊前。车上窜下七八个气势汹汹的壮汉,进去就是一通乱砸。又有好几个人,把做好的成品物件,一股脑往他们车上搬。
阿有当时正在里间记账,听到声响赶出来。一看,工坊早不复之前样子。工人们被赶出门外,所有机械被支离破碎,许多面巾,手帕散落在地,还有不少刚收回的棉花,飞了一地。
阿有红着眼眶上前,哆嗦着开口。
“各位壮士,我,我这里就是小工坊。大家这是……”
阿有话没有说完,就被为首一人提起前襟,凶狠地瞪着他。
“你是这的老板?”
阿有诺诺地点头,身体控制不住在颤抖。
为首的人金链男得到肯定,更加用力收紧手上的力度。
“找的就是你了!你兄弟王成,欠了我们很多钱。这个地方他已经抵押给我们,所以我们现在想砸就砸!”
王成?
原本抱有希望的心理,听到王成的名字后,心里那根弦‘噔’的一声,断了。
“这肯定弄错了!我和王成……”
“弄错?”
金链男放开阿有的衣襟,慢悠悠开口。
“你是不是叫林有?”
“啊,是。”
阿有后退了几步,扶着衣服上的褶皱连连点头。
“那这里是不是水乡村?”
“是,是水乡村。”
“那你认不认识王成?”
“认识!不过他……”
“认识就对了!过来,把他压上车!”
金链男对着身后的人挥挥手,立刻就有两人上前压着阿有往车上走去。
镇上的人眼睁睁地看着阿有被人用刀架着脖子压走。
临水镇的人,哪见过这样的阵势。等到反应过来时,车尾巴都见不到了!
在惶恐不安的半个多月后。
阿有满身伤痕回来了。众人问什么阿有都不回,只是默默在工坊里收拾着东西,很快就颤颤巍巍消失在众人眼中。
5
阿有在村头支起一间小棚,白天就在那里帮人修补自行车。中午是妻子送来的咸菜淡饭,有时候没有送饭,就从怀里掏出一块馍馍,就着辣椒一口口咽着。
村民发现原本不善言辞的阿有,如今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他们只听说,几年前阿有得罪了市里的人,被人抓起关了一阵子,最后被打的遍体鳞伤回来了。
也有人说,是阿有错信人。被人坑了工坊,还搭上全身家当才,这才能全着身子回来。
总之,到最后越传越离奇。只是当事人阿有,从没有开口解释过。他的妻子开始时还会和人诉苦几句,到最后也慢慢没有了声音。
渐渐的,阿有的事也就都淡了下来。
水乡村的生活又恢复平静。
阿有的生意也慢慢好转。主要是为人诚恳,手艺也越来越纯熟。需要修车的村民自然而然就会想到阿有。
这天,正午太阳火辣。路上见不到行人,黄泥路面上散发出蒸腾的热气。
阿有拿着干馍,木纳的咀嚼。眼睛出神地看着路边晒弯腰的青草。突然,一双铮亮的皮鞋落入阿有的视眼中。他怔怔抬起头,一个是曾相识的身影映入眼帘。就像许多年前的那一幕,眼前的王成一身崭新西装,黑白参杂的大背头,苍老的脸上唯有那颗黑痣丝毫未变。
王成满脸愧疚,颤抖的手从外套里拿出一本小红册。
他蹲下身,嘴上一直哆嗦。几次开口,声音哽咽发不出音。最后拉过阿有的手,缓缓地把手上的小红本放到阿有手上。
在本子放上去的那瞬间,王成看到阿有的手上被平整切下的两根手指。顿时跪倒在阿有面前,抱着阿有痛哭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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