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山湖东岸独山湾延绵一路十八村,隶属于湖滨镇。湖滨镇是由东马镇和西马镇两个小镇合并而得,政治中心在原东马镇改头换面后粉墨登场,西马镇就从此就像失了宠的小媳妇儿,在一辆辆载满煤的重型货车呼啸而过卷起的厚厚尘土中变得蓬头垢面。
西马镇境内有一条河流,河流以南叫望李庄,望李庄的人习惯称这条河为北河。北河是阳城湖的一条分支河流,初现于明朝初年,始为县城北的三里桥泉、七里沟泉漫流形成的陂泽,后为蓄水济运。数百年来,野生荷花连片盛开,芦苇荡莽莽苍苍,一年四季,如诗如画,可谓是春赏清风碧水、夏游红荷苇浪,秋看芦荡飞雪,冬观万鸟翱翔。可进入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后,北河的灵气却被附近一座造纸厂玷污得没留一点清白,一条地下管道连往北河,整日里浓浓黑水倾泻而出,不知疲倦,北河往日的野趣柔情、广袤壮美都已荡然无存。望李庄一带的土地也被煤炭工业的发展挤压得像老妇干瘪的乳房,周围原本就不多的肥沃土地变得少之又少,千百年来这片土地与农民的依赖关系渐渐变得松垮起来,越来越多的人们不得不从难以养家糊口的土地耕种中走了出来,没人拾掇的土地给原本不堪的北河又蒙上一层浓重的凄凉。
北河边上的土路是通往村东公路的必经之地,望李庄的大科每天就是沿着这条土路骑着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自行车往返于各村之间卖糖葫芦。大科没上过几年学,十来岁时就早早地挑起了家庭的重担,爹死得早,娘是个疯子,生活的困顿和长久的劳作也已让他如今长成了再普通不过的农村壮劳力,皮肤黝黑,国字脸,大嗓门,高高的个子虎背熊腰,干起活来有使不完的劲。但一年到头眼巴巴的指望着地里那点庄稼,的确不够大科接济他那个疯娘还有瘦得麻杆一样的弟弟,就不得不干点其他的营生了。
大科的疯娘瘦高个,脸很白,白得不该是望李庄的农村人,反倒像粉妆玉砌的城里人,脸上剖开的两只眼睛凹陷着,总爱穿着一条红色的粗布裤子,长长的头发却是整日里在脑后扎成一条大辫子,走在胡同里被一帮调皮捣蛋的孩子肆无忌惮地追喊着“大洋马”。每每这时,大洋马总是会停下脚步,脸上开始泛出神秘的笑,在口袋里慢慢地掏出几张花花绿绿的纸,伸出手来给这帮孩子散发,神情诡异地说着:“这是钱,拿去买糖豆吃”。胆大的孩子们更加肆无忌惮起来,纷纷大喊着“疯子”“疯子”。
五月的望李庄已经开始热了起来,刮起的风也渐渐有了几丝燥热,地里的麦子已经耷穗,等待着一茬的收割。这日吃完晌午饭,大科正坐在自家院里熬糖,又听到外面“大洋马”“疯子”的喊叫声,马上抄起屁股底下的小板凳窜了出去,孩子们看到大科拎着板凳杀将出来,顿时作鸟兽散了。
大科的媳妇刘桂芝个子不高,身材粗壮,窄额头,大腮骨,嘴角整天耷拉着,好像谁都欠她的。一看到大科把他的疯娘领进门,血红的大嘴霎时就撇到了裤裆,没好气地说道:“又领家来干嘛啊?你不熬糖了?你不卖糖葫芦了?”。说完就厌恶地转过身去,手里拿起洗涮完的竹签串山楂,嘴里却依旧嘟囔着大科疯娘的种种不是。
大科小声嘟囔了一句“奶奶个X的”,又趁刘桂芝背对着自己,赶忙往裤子口袋里揣了三个鸡蛋,拉着已经蜷缩在墙角的疯娘去了隔壁弟弟二学家。
二学有骨病,瘦得皮包骨头,高高的个子整天颤颤巍巍风一吹就倒了。三十岁的时候托人说了一个南蛮子做媳妇,结果没过几个月那媳妇嫌日子穷就跟人跑了。坐在门口的石台上和周围的小媳妇们拉呱,成了二学聊以度日的乐趣,跑掉的媳妇也成了他心里的一道久治不愈的脓疮。
二学坐在石台上,看着哥哥大科领着疯娘从胡同口拐了过来,他急忙起身拍了拍凹进身体里的屁股,转身推开破败的木门,走进更加破败的堂屋里。
“二学,你个熊东西,不把咱娘看好,又让她出去乱跑,你见天的都忙些什么呢啊?”大科一进堂屋就开始数落起弟弟。
二学站在泛着油光的橱柜旁,一边用手捏着晌午炒的一盘土豆丝往嘴里送,一边毫不在意地说:“她一个大活人,我能看得住吗?”
“看不住?看不住?看不住你媳妇才跟人跑了啊!”大科没好气地挖苦道。
“连你也这样说我?”大科的话像点燃了一个填足了火药的炮仗,让二学暴跳如雷怒吼起来。他那单薄的身躯似乎承受不住如此的怒吼,声音就像他瘦长的脸一样有些变形,把原本手中捏着的土豆丝狠狠地甩到了大科的脸上。
大科猝不及防,被土豆丝中的辣椒油刺痛了眼睛,上前踢了二学一脚,轻薄如纸的二学瞬间被踢倒在地。轻薄如纸倒也有轻薄如纸的好处,倒在地上的二学咕噜爬起来,大喊着朝大科扑了上去,兄弟俩扭打在一起,大科裤兜里揣那三个鸡蛋顿时变作一股股粘稠的液体染湿了整个裤裆。
刘桂芝在隔壁听到二学的鬼叫声,把手中的竹签狠狠往盆子里一摔,大喊着“又他奶奶的不消停”,赶忙出了门,径直跑到了二学家。
大多农村妇女往往就是如此的彪悍,平日里对自己男人怎么颐指气使都可以,但当男人哪怕受到了一丁点外来侵犯时就瞬间变得同仇敌忾起来。一看兄弟俩厮打在一起,刘桂芝就像一头发情的狮子,扑进堂屋一下就把二学撇到了屋门外。二学以一敌二更是不占上风,就转换战术,在院子里打了几个滚,浑身是土地坐在地上痛骂了开来。
中国农村从来不缺看客,此时二学家门口挤满了邻家百舍的村民拉长了脖子在看热闹。蹬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叫卖的小贩也趁此逗留下来,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热闹,一边饱有商业头脑地怂恿着身边的光腚娃娃给家里人要钱买他的东西。
“我日恁奶奶的,你们倒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啊,我这天天守着个疯娘能有多快活来?”二学使劲地咒骂着。
刘桂芝听到小叔子的咒骂,门口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情急之下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双手高举过头顶后狠狠拍在自己的两条腿上,拉长了声音嚎啕起来:
“俺的个娘哎……”
就这一声,惹得门口的看客们骚动起来,大家都神采激昂地夸赞刘桂芝的声腔和动作配合得是天衣无缝,声情并茂瞬间秒杀了二学。就连前院全喜家90多岁的老娘也似乎是受了这一声的感染,拿着蒲葵扇踮着小脚也匆忙赶了过来。
大科看刘桂芝又使出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看家本领,赶紧冲上前去想拉她起来回家。哪知道这刘桂芝是一个十分敬业的演员,才刚刚报完幕岂能就如此作罢?于是决绝地推开大科,继续嚎啕起来:
“俺一家子不吃饭啊?俺闺女小子不上学啊?俺没个病没个灾啊?俺挣钱就那么容易啊?电费俺给你交,地俺给你种,养个疯娘惹了事了俺去给你擦腚,谁可怜可怜俺啊?……俺的个娘啊……”
刘桂芝一连串的反问惹得了看客们的同情,有的交头接耳诉说着刘桂芝的某一件陈年旧事,有的点头对刘桂芝投来同情的目光。
大科虽说是个粗人,但他知道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毕竟自己也是个老爷们,任凭刘桂芝这样闹下去,就像此时自己裤裆里那股粘稠的湿润一样,着实让人丢脸。于是大科就开始使劲要拽起刘桂芝,刘桂芝死命挣脱大科的用力,仍旧坐在地上嚎啕着“俺的个娘哟……”
大科干脆双手抱住刘桂芝的一条大腿,拖着刘桂芝往门外走,刘桂芝顺势来了“招鲤鱼打挺”,使劲地朝大科踹去。大科一阵疼痛,手头的劲道就松开了许多。
刘桂芝抓住间隙挣脱了大科,见门墙上立着一个挑麦秸秆用的双角木叉子,便一个健步冲上去把叉子攥在手里,对着大科猛刺过去。
大科情急之下本能地抓住了叉子的一角,却没有料到刘桂芝发情的力道竟是这么勇猛,叉子的另一个角还是划破了他的肚皮,渗出血来。
众人一阵惊慌,有人好心喊道:“别打了,再打出人命了!”
二学却幸灾乐祸了起来,坐在地上细长的声音高喊着“揍她!”“揍她!”
大科急了眼,骂道:“妈的刘桂芝,我还治不了你了?”
大科用力夺回刘桂芝手中的叉子,狠狠地扔在地上,强忍着疼痛冲上前去薅起刘桂芝的头发拽着就往外走,疼得刘桂芝吱哇乱叫。
当大科拖着刘桂芝将欲穿过看客们的人墙时,众人纷纷往后退让。却不曾想,作为人墙中最薄弱的一块砖——前院全喜家90多岁的老娘被推倒了。
大科随着人群中的骚动发现被推倒的竟是全喜的老娘,内心诚惶诚恐,赶忙甩开刘桂芝,也顾不得疼痛,踉跄着把全喜老娘扶起来背上就往全喜家跑去,全喜老娘的蒲葵扇在看客的人墙中已被踩得稀烂。
一场闹剧就此变为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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