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员用房卡刷开了203 的房门,里头传来悉索的男女声音。
鞋匠老茂在儿子小茂今年大学毕业正式工作后,一个人呆在家里,心里烦得很。
其实他以前也一个人呆在家里。儿子读大学住校,一星期才回一次。不过那时候,他每天早上洗漱完吃好早饭,就会坐到客厅中央的小板凳上,从工具箱里翻出锤子、割刀等工具摆好。而当他从面前一堆各式各样需要修补的旧皮鞋里随便拎起一只开工后,就会马上进入一种浑然忘我的工作状态,整个一天都非常充实。但最近不行,心有旁骛老定不下心思。
变化是从7月初开始的,王阿姨第一天来修鞋。那天她拿了一双女式的单鞋,走进老茂家的客厅。
“老茂,修鞋。”
“哟,王阿姨,你好呀。”老茂看到有客人来,马上热情地打招呼。王阿姨其实比老茂小5岁,不过在上海话里,像这样一般程度相识的50来岁女人,如果还没有熟悉到可以直呼其名,就往往笼统地称呼阿姨,这和年龄差距、辈分无关。
“原来你家在这里啊,第一次来,呵呵。不过还蛮好找的,门卫保安那里一问就知道了。”
“是啊,挺好找。地方小,随便坐。我给你倒杯茶。”
看着老茂从小板凳上起身去倒茶,王阿姨也没客气。她在茶几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随便环顾了一下客厅,又看看老茂,想再说些什么,但是突然觉得今天有点拘谨。一直到老茂把泡好茶叶的茶杯摆到她面前,她才又开口:
“对了,你最近怎么不来公园跳舞了?我还想找你做舞搭子呢。”
“哦,最近有点忙。而且孩子刚参加工作,各种事情要操心,哪还想得到跳舞。”
“哦。”
老茂看了下王阿姨拿来的鞋子,一只有点脱胶,小问题,但另一只底有点磨薄,鞋跟也断了一截,补起来比较费事,就约了她明天来取,或者哪天他去公园找她跳舞,顺便带给她也行。
第二天上午,王阿姨就过来取昨天那双单鞋,同时又带来一双坏了的靴子。老茂把修好的那双拿给她,又收下新送来的鞋子,并且还是约她过一两天来取。值得一提的是,老茂没收她钱。免不了彼此客套一番,但老茂很慷慨仗义地硬是没收钱。
老茂完全没想到,王阿姨修鞋很频繁,一两个礼拜就会拿一双过来,仿佛自从认识了他这个鞋匠的家之后,恨不得把自己积蓄了一辈子的旧鞋子都拿过来给他过目一遍。有时候是一双凉皮鞋,有时候是翻毛的高帮皮靴,有时候又是一双平跟的皮带扣单皮鞋。有一回老茂跟她说,不用每次都拿一双过来,多麻烦,坏了哪只,就拿哪只好了。王阿姨连声说好,下一次果然就只带了一只过来。但是等老茂修好这只左脚的鞋,她来取时又把右脚那只也送过来修了。据说刚坏,真是巧。
老茂和王阿姨,以前属于那种公园里的泛泛相识,但是现在在老茂的客厅里,他们倒比以前熟络很多。老茂修着鞋,王阿姨喝着茶,彼此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两个人都觉得很自在。说来奇怪,自从王阿姨来修鞋之后,她和老茂都不提跳舞的事了。公园里人多嘴杂,如今既有此客厅,他俩似乎突然间就默契地生出了同一种对公园的抵触情绪。不过,他们碰面的次数却不比以往隔三差五在公园少,原因还是,王阿姨修鞋太频繁了。
值得表扬的是,老茂至始至终都没有收过王阿姨修鞋的钱。尽管每次都要客套很久,一个说你不收我就不来了,另一个说你要给我就不修了。
上个礼拜五上午,王阿姨又拿来一只女凉鞋,老茂一看,修过的,就开玩笑说:“惠萍,这只还修啊?扔掉得了!”
“挺好的呀,修修就能穿,扔它干嘛。”
“你的鞋子还真多。我说你啊,就是不舍得扔,有好几双旧鞋子就算修好,也不时髦了,照我说,扔掉或送人得了。”
“怎么啦,修烦了?老茂,是你自己不肯收钱的嘛。”
“怎么会呢,我修了一辈子鞋,还怕多修你这几双?为你修多少鞋我都不烦。”
“你这家伙,老了老了,嘴倒还蛮甜的。”
“只跟你嘴甜。”像是受到某种鼓励,老茂不知怎么的就冒出这样一句话。虽然说的时候他依然低着头在修鞋,也许低得更厉害一些。
王惠萍感觉脸上突然一烫,半晌后才接话:“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意思。”
“你真没意思……”
老茂和惠萍第一次觉得客厅墙上的钟走得慢,嗒嗒嗒,还让人心慌。惠萍从老茂家门口开着的那一小条门缝里望出去,不时看见有人影闪过,不过频率实在及不上此刻她脑子里胡蹦乱闪的杂念。
“老茂……小茂上班去了吧?……他的工作找的倒不错。”
“是啊,比他老爸有出息。对了,你女儿去银行了是吧?工作也不错啊。”
“嗯,是的,工商银行……你其实也挺好……”
“啊?哦……”
“那什么……你儿子和我女儿也在谈朋友,你知道吗?”
老茂腿上的锤子突然掉在了地上,吓了惠萍一跳。
“要死了,你今天不正常……”
“对不起,对不起……”
惠萍从椅子上起来,蹲下身去帮老茂捡锤子。这个时候,老茂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老茂,你干什么呀!老了老了……快放手,被人看见……”
“惠萍,我,我蛮喜欢你的。我跟你说呀……”
这时候门突然被推开。老茂马上慌张地放开了手。
“啊!——”
说说王惠萍阿姨吧。
王阿姨年轻时是区第三纺织厂的工人,厂花评比能进前三。厂花评比这事据说真有,是当时厂里为数不多的男工人联合周边灯泡厂、电器厂一些资深的花评家搞的,一度成为当年盛事。王阿姨在当初的评选里有没有真如她自己所说的进了前三,是女儿依依从小到大一直想去求证的事情。可是如今,纺织厂早已成往事,当时哪怕当选第一的厂花,现在想必也韶华已逝了,又有谁还会有闲心记着这多年以前民间自发略带可笑的业余选美比赛呢?也许爸爸记得,依依想,说不定爸爸还是因为这个才娶了同在一个厂里的妈妈呢。但是爸爸在她很小的时候,神奇地把工作和老婆都换成灯泡厂的了,向他去求证一个纺织厂的厂花,他还会记得吗?
不过,王阿姨长得确实挺好看,就算如今已年过五十,依然容貌姣好,风韵犹存。除了容貌,更令人赞叹的是,这样一个大美女,为了怕再婚会惹得女儿伤第二次心,这么多年情愿一直带着依依两个人过。
依依今年也大学毕业,男朋友找的就是鞋匠老茂的儿子小茂,两个人是大学一个班的同学。王阿姨挺喜欢小茂,心想这孩子懂礼貌,工作也不错,长得也挺帅。这后一点,倒还真有点遗传了他那个公园里跳舞时风度翩翩的鞋匠老爸。
心中暗暗欣赏老茂跳舞时的风度翩翩是早有的事。但当依依有一天中午在家吃饭时,突然问她喜不喜欢小茂爸爸这样的人的时候,王阿姨还是慌乱失态了一下。
“死丫头,为什么这么问妈妈?”
“我是想,妈妈你把我带大不容易,吃了很多苦。现在我工作了,不用你操心了。所以,你现在该为自己作些打算。我和小茂觉得呢,他爸和你就挺合适。”
“小姑娘怎么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小茂也不靠谱。你们两个谈朋友,我跟他爸再谈朋友?想得出的!”
“这有什么呀,我们都不介意,你有什么好介意的!你也认识他爸爸,以后你们多多跳舞,多多接触,真的。再或者,你去找他修修鞋吧。”
王阿姨一时有点晕眩。再婚或不再婚,竟然在她年近老年的时候,会成为一个问题。女儿突然的提议,做妈妈的动心否乎?动心的。不然也不会老想着那个老茂跳起舞来风度翩翩了。说实话,王阿姨向来思想开明,倒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如今搞个黄昏恋再正当不过了,老年人也有追求爱情的权利嘛,哪怕对方是自己未来的亲家。再说一辈子坎坎坷坷,酸甜苦辣都尝过,到这个年纪,很多东西都看淡了,对方哪怕是个鞋匠,又有什么关系呢?自己已经退休有退休金,对方有房有车(对的,老茂还真有一辆车,普桑,好几年前就买了),经济条件其实也不差。要说但是嘛……咦,前面想了那么多,好像没剩什么可但是了嘛?这下可让王阿姨禁不住又一阵慌乱。
在7月那一阵,若有亲戚朋友到王阿姨家来做客,总会看见她在翻拣以前的旧鞋子,摊得一屋子都是。不过亲戚们无暇深究她诡异举动背后的反常,但依依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有一天依依中午下班回家,还是在吃饭的时候,突然问道:“妈,我上次让你去找小茂的爸爸修修鞋,你去了吗?”
“嗯。”
“听说去得还挺多的是吧?”
“这是什么话!修个鞋而已嘛,什么多不多的。是有几双旧鞋子坏了,我发现后,就拿到他那里去修修。老妈退休了,没钱啦,只好再把些旧鞋子拿出来修修好,将就着再穿。”
“哟,别把自己说得这么可怜好哇。放心吧,你要鞋子,我会给你买的。不过,你那些鞋子修了真的会再穿吗?老实说,去干吗了?”
“还能去干吗?不是说了修鞋嘛。”王阿姨伸出手,把桌上女儿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再说,出于对你的负责,我也得考察考察小茂的家里人。”
“哟,他家除他,就他爸一个人,有你这么费劲地考察的吗?妈你直说了吧,你觉得他爸咋样?”
“什么怎么样?你个小姑娘没规没距的,倒管起妈妈的事来了。妈妈修个鞋都不可以吗?以前没想过,现在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好多想……”
“那好吧,为了将来我不受他们家的委屈,女儿恳请你今后继续考察,继续去修鞋。你的鞋不够用了,用我的也行。哪怕你先弄坏了再去修也行,哈哈哈……时间差不多了,妈我得去上班了。晚上我和小茂去看电影,不回家吃饭。对了,你下午在家吗?帮我收个快递,不过不知什么时候到——”
突然,不知哪个冒失鬼推门而入,把王阿姨吓得惊慌地放开了手。
“啊!——”
在饭店等上菜的时候,依依跟小茂说:“今天中午我问我妈了,她不承认。”
小茂盯着依依看了两眼,回答道:“我也试探过我爸,但他好像对这事很不热衷。依依,你说这事我们会不会太一厢情愿了?”
“应该不会啊,我觉得有戏。听说我妈最近老是找你爸修鞋。”
“修鞋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呀,他们以前还老在一个公园跳舞呢。你知道我爸这人最喜欢别人夸他什么吗?夸他‘老茂啊,你一个人把孩子带大不容易!’依依,我妈死后,我爸唯一的生活目标就是靠自己修鞋把我抚养长大,这也是他最骄傲的一点。以前他一个人很困难,需要找个人帮他的时候,他都没有给我找后妈,现在日子好过了,他估计更不会多想了。”
“唉,随他们吧。不过小茂,你说要是你爸我妈能够在一起,最好还和我们同一天结婚,那该多好玩啊,哈哈!”
“是挺好玩的,呵呵。”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小茂拿起手机接电话。当他挂断时,脸上充满了歉意:“依依,实在不好意思,所里有紧急行动,我得马上走!”
“啊?这么急啊?饭都不吃了?”
“不吃了。电影我下回陪你看。”
当小茂来到鱼之梦宾馆门口时,王队长正好从里面出来,看到了他。
“小茂,来得正好!”
“王队,什么事这么急啊?”
“是这样的,刚才所里接到群众举报,说上个月入室盗窃案的那个贼犯很有可能藏在这个宾馆里。现在两幢楼都已经被控制,这里先行动,小马他们已经上去搜了一圈了,说是没搜到贼犯,倒是捎带抓了两对卖淫嫖娼的。目前行动动静很小,应该不会打草惊蛇,我现在马上和你去东动力索!”
小茂跟着王队进了东东楼宾馆的东楼不大,一共三层,每层也就5、6个客房。王队在前,示意前台服务员拿着房卡一间一间地刷开房门,门一开,他就进去搜查一遍。都没有发现贼犯。
上到二楼,小茂说:“王队,我来吧。”
“好。”
201的门被打开了,里头没有传来动静。小茂进去查看了一遍。
“没人。”
“下一间”
202的门又被打开。
“这间也没人。”
“下一间。”
服务员用房卡刷开了203 的房门,里头传来悉索的男女声音。
小茂迅速推门而入,厉声喝道:“不许动,检查!”
房里头果然有一对男女,手手相扣,正在亲嘴。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他们慌张地迅速松开了手。
“爸?——王阿姨!”
鞋匠老茂的感情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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