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往里头走去，过了一扇宽大的雕花屏风。店内此时一个顾客都没有，也别无其它活物，冷冷清清地蜷缩了起来。被玻璃质地书架和各式各样书籍包裹起来的空间哑然无声，好像所有的声音都被吸进了黑洞里，只有头顶橘色的圆形罩灯，懒洋洋地投射出一圈圈光晕，暖意照人。屏风后面是另一番景象，我来到一道长长的拱形走廊上，弧形的玻璃书架沉默如兵马俑分立两侧，向上没入漆黑如墨的穹顶，很自然地连为一体。在那高处，已然分不清何处是界线，只知它们仿似浑然一体的孪生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穹顶是书架线条的延伸，书架是穹顶的具象投影。穹顶上，一幅超现实主义画作在头顶缓缓铺开，但它不是画作，它还在动。银河系双旋臂静静流淌，冲刷着河底的小石，哗哗作响，无休无止。群星在空旷的背景里一闪一闪，仿如夏夜里漫天飞舞的萤火虫。微风静静拂过田里的稻穗，山岗的松树，石底的螃蟹，书上油墨的味道似松柏的酸涩，稻穗的饱满，阵阵飘过来。书架沉默如山，绵延起伏，排山倒海地压过来。月亮早早落入山的那一头，只从屏风后漏出浅浅一角。
我继续走下去，穹顶的图像继续变幻，玫瑰星云、仙女座星云接踵而来，宛如行走在梦境之中。耀眼的星球盘踞一角，时左时右，甚或居于正中，全无规律，只管无预兆地爆发开来，接着极缓极缓地膨胀，像一滴墨汁滴入清水池，如显微镜下正在分裂的细胞，如高速摄像机里的运动员。这画面逐渐吞食我的视野，边缘的光芒极不规律地跳动，好似那就是星球的心跳。能量喷涌而出，最中央闪耀出刺眼炫目的白光，外围是一圈一圈的光晕。接着，光晕一圈一圈消失，光芒渐渐暗淡下来，一切重归黑暗。
到了尽头，似真似幻的图像逐一淡去，碎成一小块一小块，而我回到了现实。走廊尽头有一道台阶，一个男人从台阶上走了下来，梳着一头干练的短发，径直朝我走来。
“来一杯天狼星提神水如何？”他面带微笑。我骤然从无声的世界中返回，他的声音饱满而不乏激情，或许带着一点榨橙汁的酸味。我依然不知道说什么，甚至我有说话功能这一事实也许都不存在过。
短暂的沉默之后，我开口了。
“现在几点了？”
“将近七点。”
“早上还是晚上？”
“晚上，怎么了？”
“确认我是不是梦游或者出现幻觉之类的。”
“你既不是梦游，也没有出现幻觉。”
“我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幻觉或者在梦游，很强烈的感觉。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尤甚。比做梦更真实，印象也更深刻。总之，我说不大准。”
他迈着轻快的脚步，往右边走去，我跟着他。我们穿过几道类似于传送门的装置，门是半圆形的，材质则不得而知，可能是某种合金材料，可能是航天用的陶瓷，但说是最普通的钢材也犹未可知，蓝色的电流不时闪过。门的上方，通风机嗡嗡地响，使我产生氧气逃逸之类的联想。但回头又想，我连当下吸进去的是不是氧气都难以确定，又如何确定氧气逃逸呢。
固然，人类离不开氧气，吸入氧气呼出二氧化碳乃不可违逆的规律。某部电影里提到，假如你深深地吸一口气，你在真空中最多可存活三十秒，并且绝对没有人来救你。眼下并没有办法去验证真假。
5……10……15……25……
但是，真的过去了三十秒了吗？我不知道，或许是二十九秒。管他呢！
“你不相信这种感觉吗？”
我们又穿过一道门。无穷无尽的材质不知是何种金属的门。
“差不多，主要在那里边，我无法掌控自己。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事情发生，既无法改变什么，也参与不进去。看得见摸不着，这种感觉很糟糕。”
“无能为力？”
“是的。”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现实生活中不也经常如此么？无能为力的事太多，既无法改变，也参与不进去。除了感叹一番，什么也做不了。”
“但至少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身处何方，说得形而上一点，能确切地把握自身。”
“确定地把握自身？以我的经验，那几乎不可能。我是说，你很难跳出自身，来理解你和你自身的处境。你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真实早已离开，你看到的只是真实的投射过来的影子。如今我们这个时代，被一层又一层华丽却无用的包装纸包着，或许能撕下一两层，但要全部撕掉，了解其中的真相，是不可能的。”
“唔，是有那么一点道理。”
“我们，整个社会是一个巨型的混沌系统，没有人知道它驶向何方。”
“真实的生活在别处。”
“这句话不坏。”他摇摇头。
这时，我们穿过最后一道门，进了一个小房间。小，这是第一印象，几面墙壁被布置成暗红色，整个房间仿佛笼罩在血色之中。这是一个小的酒吧，中间是一张透明的玻璃桌，桌旁摆着三四张高脚椅。吧台后空无一人，他径直走进吧台。
“对我们书店还满意吗？”他在吧台后的柜子里找着什么。
“基本上满意。”
“基本上。那就是还有不满意的地方？”
“也不能算不满意，准确地说，是觉得不怎么搭调。这就像开着法拉利，吃着肯德基，又或者走到卖古董的市场，满地都是赝品。”
“具体指哪点呢？”他回过头来问道。
“比如说，呃，喜欢历史的店员。”
“看起来你对他不太满意。”
“我倒觉得浪费了他的才能。”
“开书店毕竟是一项需要实际动手的事务，不可能全是梦想家。每个地方都需要一些平庸的家伙，我们这里也是如此。当然，我倒不觉得那家伙平庸，但我确实雇佣过很多。我当然是个梦想家，点子很多，但需要有人来切切实实地执行，书的摆放，装修品味，进货补货，宣传活动等等。不然的话，这个书店早就开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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