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姐

天.空（冰清摄）

夜很静，我正在灯下翻看地图，寻思着下一程的自驾线路。突然咔嗒一声，门锁响了一下，接着过道里的灯也亮起来，随即一片更亮眼的影子旋风一般闪进客厅。我抬眼望了下挂钟，时针指向十一点。

啪啦啪啦，顾小姐踢掉高跟鞋，光着两只脚，大咧咧地闯进屋，将爱马仕小坤包往茶几上一扔，与此同时身子重重地落到沙发里，身上那袭华美高贵的香云纱连衣裙，在孔雀蓝的沙发上泛着幽幽的金属光泽。

“你在忙啥哪！哎呦，可是累死我了！”

一般来说，对于顾小姐这样的搭话，前半句可以忽略，我把它理解为走过场，我敢打赌，她绝不会对我在干什么真的感兴趣；后半句也可以忽略，因为这充其量只是种宣泄疲惫的自言自语，她肯定懒得告诉你她究竟为什么这么累。

但基于社交礼仪，我还是礼貌地回应了下，“啊，我在查点东西。聚餐热闹吧？”

“就那个样子呗，生意场嘛，你知道的。今晚我可是喝得不少。”她一边说一边懒洋洋地褪下项链，手镯，耳环和戒指，一堆零碎顿时衬得茶几熠熠闪光。

卸下装饰的顾小姐感觉轻松了不少，索性把双腿蜷到沙发上，头倚着扶手，拽过一个靠枕抱在怀里。这会儿的她，披散开的长发有些凌乱，来不及卸妆的脸上倦意难掩，有点像一个玩累了的邻家女孩。

“要不要喝杯热茶解解酒？”

“哦，好——”

在我把茶水端去的档口，懒洋洋的她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欠身扯过坤包翻了起来，鼓捣一番后取出一张名片开始拨打上面的号码。

“喂，张总，关于那个投资项目呀，要想拿到政府的批示得有些时候，你看咱们是不是先动作起来。我觉得吧，可以这样……”

我搁下茶杯回到书桌边，继续搜索旅游资讯。沙发那头传来一连串脆生生的笑，夹带着媚俗的嗲气。顾小姐经常发射这样的笑声，对着领导，客户，同学亦或朋友，由于笑得太过用力，牵动起一堆眼角的细纹，那细纹暴露了她掩饰在精致妆容下的年龄。

她，一个已经年过半百的女人，单身工作狂，名副其实的空中飞人。放眼全国各地，貌似都有她的投资项目。北京，大连，上海，三亚，广州，她奔波辗转于各地，每一处都置有她的房产，但没有哪个可以供她安心居住。不是租了出去，就是没装修好，不然就嫌太大，一个人待着瘆得慌。

好在顾小姐总有事情可忙。她把资金从这一处挪到那一处，自己也从这个城市跑到那个城市，从一个行业跳到另一个行业，像一个始终被抽打着的陀螺般转个不停。

与其说工作需要她，不如说是她需要工作。工作中的她光鲜亮丽，眉飞色舞，像一个耀眼的明星，一旦离了舞台，便顿然没了生气，昏沉黯淡起来，整日里睡眠不佳食欲不振。工作的业绩成败暂且不论，只要忙起来，便是她最佳的抗抑郁药。

这不刚回到家还没来得及喝口茶便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刚挂断和张总的连线，又和某个下属语音了半天，改成了过来人语重心长的教导，之后她又拨通另一个号码，这回换了一副相对沉重的口吻。

“喂喂，姐啊，你别急。唉！医生都说了，目前情况就只能这样了。我这两天在上海呢，要是人不行了，赶紧给我电话啊，我马上赶过来。”

她的姐夫，情况很不好，此刻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奄奄一息，顾小姐去探望过一次。这次到上海，约摸也是为了见最后一面。

搁下姐姐的电话，顾小姐把茶水一饮而尽，站起来抻了抻胳膊，扭了扭身子，抬眼望向我这边。

“哎呀，你还没睡呢！”她又恢复了那种略带夸张的声线。

“我嘛，习惯睡得晚，你忙了一天，快洗洗休息吧。”

因为我常住崇明，市区的房子经常空关着，顾小姐每次回到上海就落脚在这里，我偶尔回来还能和她做个伴。房子不大，一室一厅，顾小姐客居在这个小窝里感觉很温馨。不过我发现她从不在床上睡觉，一开始以为她客气，不料她竟说她这几年从不睡床，在自己家也睡沙发。

“床太大，那么空旷呢，我睡不着。还是沙发好，不大不小的挺舒服，两头都有靠。”

顾小姐一阵风一般旋进盥洗室，一阵哗啦哗啦的水声过后，又风一样地转了出来，再次跌进沙发，没有换睡衣。

“你在忙些什么呀？”顾小姐一边打开电视一边问，她用一个靠垫当枕头，拉过一张盖毯，盯着屏幕的眼神有些迷离。

之前她两次经过我的书桌，桌上摊着一张中国地图，一张西藏，青海，甘肃，四川的交通旅游图，一张西部自驾攻略图……但是顾小姐愣是没看到，她太忙了，忙得连好好吃饭都顾不来，更别提去关心别人手头的事儿。

“我在看下半年自驾去哪里哩。”

“哦，你们真开心！我就是事情太多，走不开呀。”顾小姐一边瞅着电视里的美剧，一边回手机上的信息。

“家里还是得有人气好呀！”她感慨道。

“那你找一个人过日子不就得啦？”

“啊呀，你说都这年龄了，上哪儿找合适的。再说有人陪虽然好，但要是看不惯了，也不能让走就走啊，你说麻烦不。”

“这倒也是。”

我心里嘀咕，只要跟人亲密相处，哪有不麻烦的。顾小姐为了工作辗转奔波，四海为家，在我看来，这是更大的麻烦，她倒是不嫌。真是人各有选择呀，不一样的生活方式，便有不一样的精彩和麻烦。

顾小姐一个人的时候，吃得很随便。一次我晚上起夜，看见她半夜里点了份外卖；还有一次她见我拌了个内容丰富的生菜色拉外加酸奶麦片当早餐（她一般不吃早饭），惊讶于我一个人竟可以如此精心地喂养自己，而号称喜欢做饭的她，甚至忙到停不下来给自己弄一顿像样的餐食。她说搁她要是一个人在家就不爱做饭，一个人吃没劲，她喜欢做了给别人吃。

我倒是领教过顾小姐做饭给别人吃的热情。那次她到崇明来做客，也没事先商量好，一进门便把一袋面粉拍在中岛台面上，外加一包韭菜肉糜，风风火火地开始和面拌陷擀饺子皮，生长于东北的她不知道，我对于饺子并不感冒，也不爱韭菜的味道。

她就是这么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女人，在咖啡馆，宴会，办公室里和各色人周旋，然后回到一个人的住所，这种孤清寡淡的时光令她恐惧，她要再次奔赴工作，仿佛那里有一个温暖的怀抱。

电视屏幕上，正在播放的美剧，情节演绎正酣，对面的沙发上，隐隐传来一阵鼾声，忙了一天的顾小姐，终于沉入了她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