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爱念叨，又比爷爷大四岁，为此，爷爷嫌弃了奶奶一辈子。
爷爷只对奶奶脾气不好，动不动就不理她了，为此，奶奶抱怨了爷爷一辈子。
一辈子走到尽头时，爷爷却说：“你是个好女人！”
奶奶从此心结解开，心宽体胖。
这样的两个人，现在在天国是否相安无事？
一、久远的梦
人到中年，在生活里摸爬打滚，回忆都是奢侈。可昨晚却无端地浮现出爷爷刚去世时做的一个梦。梦里爷爷浑身湿透，和我说他住的地方漏水，天天下雨，到广州这个远一点的地方来避一避。梦里闪过因未封坟而在爷爷坟口上架的篾席，湿寒清冷。事实是，原来农村里封坟也是要看日子的，因迟迟确定不了日子，所以姑且以篾席覆之。很久之后，才终于封坟立碑。
这样久远的梦再次出现，是有征兆吗？
也许爷爷寂寞了。
二、爷爷其人
好似从我记事起爷爷便清瘦驼背，满脸胡茬，笑起来像老人家。其实他结婚早，我爸也结婚早，我记事时他还不到50岁。平时大人忙碌，过年拜年时才有机会被看见的我们姐弟，记忆当中应该存有被爷爷用胡子扎脸的刺痛感，被大手按压肚子问吃饱了没的温暖感，这是父母都没能给到的童年亲密。
爷爷吸水烟。铜制的烟壶明黄铮亮（就是下面这把了），烟叶储在底部的小盖里，细细的烟丝从里面取出来后放进右边的圆筒里，火柴一点，嘴叼着长口用力一吸，烟丝便嘶嘶地冒红了。随着吸动，烟壶发出水被抽动的咕噜声，吸得越欢，咕噜声越大。田间地头里、烟火炉灶边、冬日门槛旁、夏日凉席上总能见到爷爷有滋有味地吸着铜烟壶。美食紧张的年代，我眼馋过老人家嚼茶叶渣，当然也眼馋这咕噜冒泡的水烟，让人想起翻腾的猪脑肉汤。盯着久了，爷爷便递过来说，来，吸一口试试。有一次真吸了，吸上来的却是一口奇熏无比的液体，爷爷笑得声音都开叉了，我从此对它敬而远之。
图片来自网络
爷爷犁田是把好手，又极会鼓舞人，因此弟弟小小年纪便被怂恿着下田学犁田。犁田成了他掌握的一件到现在都在夸耀农活。
图片来自网络
爷爷敬爱外太奶奶，每到入冬前，都会用竹抬椅把外太婆从她家接过来，因为她孤身一人，而湖南的冬天冻得人发抖。
图片来自网络
爷爷当过会计，脑筋清楚，好安排。村里有红白大事都会找他做总筹人，“日长（他的名）会计”是跟了他一生的称呼。
爷爷爱出汗，冬天无论多冷，吃饭前都会把帽子取下来。饶是这样，边吃他头顶上还是会冒缕缕白汽。
爷爷礼数多，我的第一堂礼仪课便是他上的。有一次他带我去吃酒席，菜刚上桌我便伸出筷子，他伸出他的筷子敲了一下我的，没有一句话，我讪讪而退。从此知道礼让是怎么回事。
爷爷读老书，写毛笔字。我大学练毛笔字时，他说我笔划写得好，但练字要练结构。这句话我运用至今，虽然结构还是没练出来。
......
这样的爷爷在他69岁时被检查出肺癌。他不治，只求满了70岁阎王爷再带走他。可最后他声带被癌细胞堵住，生生让他有口不能言！最后的遗言里写他最大的痛苦是可怜说不出话来。几页的喋喋之言让一众姑姑叔婶及爹妈泪直流。让一个一醒着就在大着嗓门说话的人说不了话，这样的煎熬无法形容。
我们姐弟回去看他时，他还能哑着嗓子说话。他说他的现状，我心凄凉，傻傻地问他：“不能吃饭了不能说话了，那怎么办？”他哈哈笑着说：“能怎么办，死罗！”他豁达点破这个结果，是想让我们放心吗？
这一课他教我面对死亡，虽然现在仍然不能坦然面对。
三、奶奶其人
奶奶一生平和，既是小姐的心，也勉强称得上是小姐的命。
奶奶生活在农村，但极怕水田里的蚂蟥。每到双抢出工扯秧苗，她都要搬一个凳子放到泥里，然后蹲在凳子上拔。这速度肯定没少被挨骂。有时没办法只能光腿下田，都是战战兢兢，一旦有蚂蟥游过来，便飞奔上岸。这也没少遭到耻笑。所以，她一般是在家里做家务，农活很少做。打我记事起，她便是围着三餐打转，香干豆腐和葱花挂面做得极香。那时我娘的厨艺实在不怎么样，所以总盼着去奶奶家吃饭。
奶奶家是老屋，屋后有芭蕉树，常年阴凉。夏天的中午，躁热难挡，我们喜欢去到那处阴凉地，身体坐在硬的石门槛上，脚踩在软的凉泥地上，知了在拼了命地叫，脑袋却渐渐沉重。为了抵制瞌睡，会和小伙伴在那一片奔跑叫喊，窥视邻家屋内的情形成为隐密的乐趣之一。奶奶总拉长声音叫我们别那么吵闹，可从来都是当耳边风。因为声音里没有暴躁，我们觉得安全，甚而闹得更凶。
奶奶家总是很热闹，大人在这集中，小孩也喜欢在这流连。奶奶会小心收藏一些零嘴，我们每次去都会有吃的。要么糖果，要么花生，要么豆子，通常不会重复。我们以为是独享，后来发现凡是小孩去她家，都会有点好吃的堵住那淋漓的口水。
......
就是这样的奶奶，连蚂蟥咬都怕疼，打针都怕痛的奶奶，在82岁时，身患癌症，疼痛折磨她至最后一刻。
怕死怕鬼的奶奶，不吃不喝十来天不舍得咽气，直至耗完最后一丝能量，灯枯油尽，才悄悄停止呼吸。
四、这样的爷爷奶奶
爷爷刚烈大气，奶奶谨小慎微，按理应该是互补的一对。可爷爷总对奶奶横挑鼻子竖挑眼，动不动就生奶奶气，不理奶奶了。有时去奶奶家，会听奶奶说你爷爷又不理人了，个把月了。奶奶猜了大半辈子，总也猜不出为什么生气了。也抱怨了大半辈子，心里孤苦却无奈何他。可无论怎样不理人，爷爷总在遮挡外面风雨，留给奶奶一世安然；无论怎样抱怨，奶奶总会一丝不苟地做好一日三餐，洗衣洒扫，护儿护孙。在爷爷生病的时日里更是体贴入微，毫无怨言。
爷爷在最后还能说话时，当着儿孙的面，终于说出“你是个好女人，感谢你养大了一屋儿女，等我走后，你们要好好对待她”这样的话。奶奶释然长叹，从此心结解开，安享余下来的几年时光。
五、悠长的尾声
这样争争吵吵的爷爷奶奶，却带出了一个和睦的家族，兄弟友爱，子女敬爱，孙辈关爱。四个儿女极为孝顺。在爷爷去逝后的几年里，大叔每晚必去陪奶奶一会，无论工作多忙回来多晚，都要去奶奶那坐一会。奶奶走后，叔叔姑姑哭得像个孩子，哀哀长号从此没有娘了。
农村里兄弟反目，妯娌相争的事情多于牛毛，可在我们家族里从来没有出现过。遇小事自己处理，遇大事问长辈是多年来的生活习惯。以至于前几天碰到一件事情，妈妈还在说，你爷爷在就好了，可以找他商量一下。以至于前几天我爸爸回老家，我还习惯性地想着，不用担心，有爷爷奶奶在家呢！可见这种有根可寻的家族文化影响的不只是一代人，而是代代相传。
如今回老家，爷爷奶奶的家只剩一栋空房子，日益衰败，行将坍塌。昔日儿孙绕膝的地方不久后只能在梦里萦回，唯余一声长叹。
图片来自网络
谨以此文献给逝世十周年的爷爷，和逝世三周年的奶奶。愿天国里没有病痛，两老安享年华。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