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布衣暖暖 | 来源:发表于2022-09-11 22:59 被阅读0次

01

1977年初春,乍暖还寒。胶东半岛北部的东刘庄村,早晨还是蒙蒙细雨,到半下午时已变成了鹅毛大雪,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片银白之中。

“没想到会下这么大的雪,路上肯定很难走,也不知道我姐他们今天还能不能赶到。”在去街门口瞅了N次后,安如看向还在飘着雪花的天空,脸上满满的都是担心。

娘自年前出院后情况一直不错,姐在家里又多呆了半个月才回了石家庄。没想到她才回去没几天,娘的病情就出现了反复,前天后半夜开始状况就不太好,昨天早上起来后又有加重的趋势,她托人去城里给姐夫所在的部队打去电话。姐夫昨晚联系好车,姐姐一大早就出发往家里赶,结果走了不到半程就因雪大路滑减慢了速度。

回头看了看炕上躺着的母亲,她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但愿娘能撑到姐姐回来。

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门外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回来了!”安如眼睛一亮,放下正握着的母亲的手 ,站起身从里屋出来,透过门玻璃看见姐姐已进了院子,忙上前开门将人迎进屋里。

“妹,咱娘的情况怎么样?”安平边往里屋走边问道。

“四五天不吃不喝了,前街的三大娘早上过来,看了后说是不太好,娘这次怕是熬不过去了。”安如倒了杯开水递给姐姐,“喝点热水暖和暖和。”

“车上开着暖气,一点都不冷。”安平接过杯子放在桌子上,“先去看看娘。”她边说边走进里屋,一眼就看到母亲闭着眼睛躺在炕上,瘦小干瘪的身体蜷缩在被子底下,若不细看胸口几乎看不出什么起伏。

安平鼻子一酸,俯身将脸贴在母亲的脸颊上,哽咽着喊了声“娘!——”她可怜的娘最终还是要孤独地走完她人生的最后一程了吗?

“大嫚儿回来了?”耳畔传来微弱的声音,安平连忙直起身子,双手握住母亲被子里伸出的那只瘦骨嶙峋的手,看着母亲的脸关切地问:“娘,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母亲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慢慢地扭头向窗外看了眼,又慢慢地转回头,“外面下雪了?”

“嗯,下了很大的雪呢。”安平说着抬手给娘掖了掖被角。

“你爹那年走的时候也下着大雪,我一直把他送到了村口。”母亲缓缓地说着,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停顿了一会儿又说:“那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语气里带着深深的叹息。

毕竟是太虚弱了,说了几句话后老人就不再开口,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将母亲的手轻轻地放入被子里,安平对妹妹使了个眼色,两人轻手轻脚地到了外屋。

“咱娘这辈子真的是太苦了,一个人伺候走了爷爷奶奶,把咱姐俩拉扯成人,到头来连个名分都没得到,有时候想想真替她感到不值。”说到娘的一生,安如一脸的悲悯。

“你又不是咱娘,哪会知道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说不定她还甘之如饴呢。”安平对此不以为然,从小到大,她可从来没听自家母亲抱怨过什么,每次说起父亲,母亲脸上的欢喜是不作假的。

02

里屋,炕上的老人翻了个身朝向窗外,她微微睁开浑浊的双眼,恍惚间就见他正站在飘舞的雪花中看着自己,就跟当年第一次见面一样。

那年她17岁,刚与邻村的刘家说定了亲事,未来的公公与自家父亲相熟,遂托人来说亲。对这门亲事她是极满意的。听娘说他是家里的独子,比自己小一岁,从小在亲家私塾上学,刻苦自励,前一年刚考进县知务中学,算是以前的秀才呢,那自己以后可就是秀才娘子了。一番窃喜后她又很是担心,他会不会因为自己不识字心生厌嫌?可娘说了,她人长得俊,又会持家,家里的活干的也好,她未来的公婆就是认准了她,那刘家小子也是最听他爹娘的话的。

定亲后不久就进了腊月,过年前的某个雪天,下学在家的他被父亲指使着来她家里送东西。在漫天飘舞的雪花里,他进了院门,拐过照壁墙,在院子里与她不期而遇,微微一怔后随即温和地向她颔首致意。这次见面,于她而言,可谓一眼千年,那个丰神俊朗的男子自那天起就深深镌刻在了她的心里。

转年二月,他回了学校读书。过了没多久自,爹回家来说袁世凯称帝,他与同窗学子一起跑去青岛参加了什么讨袁军。她在家里担惊受怕,就怕战场上子弹不长眼,一不留神就会伤到甚至会送命。因为几乎天天晚上都做噩梦,于是她就每天都去村子东头的一座小庙里烧香磕头。大概是她的虔诚感动了菩萨,讨袁胜利了,他也因在高密、潍县战斗中作战英勇得了块银牌,再次回学校读书。

这件事过后,他家里人怕他心野了留不住,就跟她家商定为他们完了婚,想借此把他拴在家里。此后一年多,他没再出去,只是来往于学校和家之间,这是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最长的一段时间。岁末年初,大女儿出生,他则中学毕业。一个月后,他考入齐鲁大学预科,离家去了济南,从此开始了离多聚少的日子。那时她就知道,他是个做大事的人,自己留不住他,这个家也留不住他,她能做的,只是替他好好护住老人和孩子,好好守住这个家,想想那些曾经在一起的日子她已是很满足了,而之后的事实也证明那些时光足够填补她余生漫长的辜负了。

又过了三年,他从济南毕业,去了黄县一所中学当了老师,这期间二女儿出生,他为两个女儿取名为安平、安如,说是希望她们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再后来不久,他告诉她自己得到好心人的资助,要去北京上大学。年后他就去了北京,一呆就是四年多,中间回过几次家,都是呆了两三天就匆匆离开。

大学毕业后他与家里的联系时断时续,开始只隐隐知道他去了南方,再后来渐渐地就断了讯息,直到五年后他牺牲的消息传回家乡。

多年后她才从女儿那里知道了他那些年的行踪:他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积极参加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斗争,他在五卅”运动时走上街头发表爱国演说,并且再次参加北伐运动。他加入中国共产党,先后被任命为福建和山东省委书记,使遭受严重破坏的组织得到恢复和发展,使工作得以顺利发展。最后他被密探出卖被捕,在狱中受尽酷刑仍坚贞不屈,在济南英勇就义,那一年他才三十四岁。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年的清明节,早上还没吃饭,两个从省城过来的陌生人进了家门,说是他前一天在济南被杀害,让家里赶紧去济南将人拉回来。来不及悲伤,公爹跟祖里的一个叔叔当即就驾着牛车赶往济南,第二天半夜后将几乎已面目全非的他带回故里。

那个春寒料峭的后半夜,她独自与他度过了最后那段时光。她看着他闭着眼静静地躺在炕上,就像平时睡熟了一样。唯恐惊醒了他似的,她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脸上和身上的血污,轻手轻脚地为他换上了她连夜赶制出来的寿衣。

“你放心走吧,爹和娘我来替你尽孝,俩闺女我也会把她们平平安安地拉扯大。”将一切收拾妥当后,她躺在了他的身旁,将脸紧贴在他冰冷的面颊上,低低地说。

第二天一大早,一夜未睡的她出了屋子,担心公公、婆婆抵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锥心之痛,只能由她与族里的主丧人商量确定发丧事宜,最后她带着两个女儿披麻戴孝,一路护送棺椁来到墓前,跪送他最后一程。

03

“这回你要带我一起走了吧?”她低声喃喃道,语气里带了几分欣喜。

知道他是干大事的人,哪怕他一去不回,哪怕他娶了新妇,哪怕自己和女儿没了名分没了庇佑,她也没有半点儿怨艾,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了这个家,为公婆养老送终,将两个女儿拉扯成人。后来,她更是明白了他是公家的人,所以她从未向任何人提出任何的要求,包括烈士抚恤金和烈士家属证。两个女儿也从未以烈士的后代自居,更没有享受一丁点儿的特权。说定的婆家也都是当地普通的农户,老大婚后跟着当兵的丈夫去了部队做了随军家属,老二始终就是个普通的农家妇,活了大半辈子,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里的邮电局。

“我没有给你丢脸,是不是?”她嘴唇微微翕动,“我累了,带我走吧。”独自默默地隐身于无人注视的角落几十年,她是真的累了。

期待中的回应并没有到来,她使劲地睁了睁眼,却发现刚刚雪中的那个人已然无了踪影。这回还是又一次把自己一个人留下了吗?她急了,张口欲喊,一下子就咳呛起来。

“娘!——”外屋的安平和安如闻声急急冲了进来,赶紧上前给她抚着胸口,为她顺气。

“相片……相片……”老人边咳边伸出手。

“相片?爹的遗像?”安如握住那颤抖着的手问。

“相片……相片……”

她们知道了,娘说的就是那张父亲北伐时留下的照片,放在相框里的,此刻正静静地放在母亲的枕头旁边,但她却已无力转头,所以才没有看到。

安平连忙将相框放到母亲的手中,老人将相片紧紧抱在怀里,咳呛渐渐地平息了下来,似是安心了很多。

12年前,也就是他回家后的第十年,政府将他的遗骨从老家迁葬于省城的革命烈士陵园,她再也不能去坟前祭拜他,只怕自己到时候追不上他的脚步。

抱着他的相片,就不怕跟不上他的脚步了。到了那里,她定会与公公、婆婆还有他团聚的。

更用力地抱紧了那个相框,她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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