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黄昏 | 七

作者: Fre_ | 来源:发表于2023-09-06 17:05 被阅读0次

    放在今天以前,我应该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在酒店和一个全身赤裸的女人躺在一起,听她讲了一夜的故事。她说她喜欢不穿衣服钻进被窝里吹空调,这是在天上都享受不到的待遇,天上没有电,再说那里温度低,也用不上这东西,唯一的遗憾是酒店的被子没有云软和。

    据她所说,云朵可以捏成各种形状,可以当成被子,也能变成凳子,不过并不是所有的云都可以用,这个得看材质和重量,再具体的信息她也不太清楚,因为她平常也不怎么用得上。

    我可能已经被这些听来如此荒谬的故事吸引了,说实在的,这或许比《十日谈》更加有趣。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相信了她的故事,但我在听的过程中,显然已经忘了去质疑。她所叙述的每一个细节,都像是她亲身经历的,而这些内容又都无法去证实,唯有流血那件事,当她说可以找把刀,在自己身上划出一道伤口就能令我信服的时候,我有些被吓到了,我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如果她真的是有妄想症的话,也一定是个思维缜密,逻辑严谨的妄想症患者,我想起了某些惊悚电影中的反派角色,这让我不寒而栗。

    如果照她说的在她身上弄一个伤口出来,当她伤口破裂的那一瞬间,不管最终结果如何,我们两人之中必定有一人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的,这是我不想看到的,至少不是在今天看到。

    天快要亮了,隔着帘子看过去,天空是银色的。初一掀开被子,浑身晶莹剔透的,她的脚踩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响声。我无意间被她的一举一动所吸引,时间在我眼前好像变慢了,她动作轻柔,如流水一般,从一头缓缓流向另一头,最后不知道从哪里拿过来一个东西,递给了我,说:“这个送给你。”

    我恍惚间觉得她像是《指环王》里的精灵,例如凯兰崔尔,而我可能是个丑陋的矮人,或者别的什么不知名的路人。我仿佛看到有束光打在她的周遭,我愣住了,她拿着手里的东西在我眼前晃了晃,我这才回过神,把那个圆形的东西接过来,放在了手掌中。

    这个东西比我想象得有分量,看起来像是一枚硬币,但是上面既没有字也没有画,我问她:“这是什么,纪念币吗?怎么上边什么也没有。”

    她说:“上边有东西的,你想到什么,就会看见什么。”

    我盯着这个硬币看了半天,似乎看到了上边散发着微弱的光泽,我不确定这是不是心理作用,也可能只是个特制的夜光玩具,我在小商品批发市场好像见过这类东西。

    她重又回到了被子里,那枚像是硬币的东西在我手上没有任何变化,我确信这不过又是一个骗局,我把硬币举起来,放在她的面前,说:“这么半天了,还是什么都没有。”

    她说:“总会看见的。”

    我说:“这个东西是干什么用的。”

    她说:“回家的钥匙。”

    我说:“什么意思?那你把这个送给我,自己是不是就回不去了。”

    她没有说话,而是歪着脖子看着我,她的表情让我觉得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很意外,犹豫该不该收下这个礼物,最终还是她替我做了决定,她握着我另一只手,把硬币放了上去,然后把我的手指蜷在一起,她的手有些凉,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她的肌肤。

    我整晚没有合眼,导致我一个白天都是头昏脑胀的,刚出了酒店,就被阳光刺得有些睁不开眼。我们如约到了婚礼酒店,门口放着老张和新娘子的照片,他的样子跟几年前相比没太大变化,只是明显吃胖了许多。我穿过人群看见了他,他忙得不可开交,没注意我已经到了,我走过去跟他打了个招呼,他不禁喜上眉梢,他说自己现在很紧张,害怕一会儿上台的时候,万一站不稳摔倒了可怎么办。我跟他说:“没关系,所有人第一次结婚都紧张,多结几次就习惯了。”

    他哈哈笑了两声,说:“你又没结过,你怎么知道。”闲聊了几句后,他又把话题转移到我旁边的女伴身上,“这是你女朋友吗,怎么跟上次见到的不一样啊。”

    他是个会把别人开在他身上的玩笑再还回来的人,我附和着笑了笑,他的玩笑和我的一样拙劣,因为我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都还没上大学,所以他根本从未见过我任何一个女朋友。我们说话的间隙,他还得频繁跟各路来的人点头握手,稍后他把我们安排妥当,自己马上就又消失在人群之中。

    婚礼就是一场奇怪的仪式,这么多毫不相关的人聚集在一起,像极了人们围在城市中央观看处刑的场景,他们看着新郎新娘被捆在火刑架上,或是被推上断头台,高兴地呐喊、欢呼,享受这一场盛宴,待到人头落地,人群散去,所有的一切恢复往常,绝大多数到场的人都不会记得这晚的主角,仿佛他们从没来过一样。

    初一说:“为什么这里这么多人。”

    我说:“因为婚礼是维系关系的仪式,关系越多,人就越多。”

    我看着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大家会默认我身旁的女伴就是我的女朋友,因为也不会有人专门去路上随便找个女人来参加朋友的婚宴吧,我之前是头脑一热,不愿孤身一人待在这样的场合,就想找个朋友陪我壮壮胆,却没考虑太多。现在我有些愧疚,好像在故意占她的便宜似的。不过她没能理解这个关系,我试图跟她解释来自地上的规则,但是怎么也说不明白,她甚至不知道女性朋友和女朋友的区别,她说:“一个名头,对你们很重要吗?我们现在站在这,不一定非得是伴侣吧。”

    我说:“你说的没错,只是这是个特殊的场合,别人都会默认至少我们是暧昧关系。”

    她说:“明白了,我不介意——话说,是不是你比较介意。”

    我一时语塞,我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一方面享受别人对于她的赞许,另一方面又对她没有什么感情,尽管昨夜的我在某一刻时确实春心荡漾,我的身体仿佛对她的身体有所企图,但是对我来说,情感和肉体好像分归两个毫不相关的部门管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在利用她,这回我算是明白莹莹说的话了,我没办法让这件事轻松化,并且把它看得太严肃了。

    初一是第一次看到现场的婚礼,她随着台上的男男女女,时而高兴,时而悲伤,她说:“那个拿着话筒的男人,一个人说了半天这么无聊的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听完却一直想哭,结婚不是喜事吗,不应该都是高高兴兴的吗?”

    我说:“结婚都是这样,有句俗话叫哭哭笑笑才热闹,这是一场秀,秀你懂吗,就是得把生活里的喜怒哀乐都在这表现出来,因为下边的人都是花钱来看表演的。”

    她说:“还得花钱?”

    我说:“你不用花钱,我交过钱了。对了,看完你是不是也想办个婚礼,据说女人都是看完别人结婚,自己就也想赶紧结个婚。”

    她说:“不想,太吵了,音乐也不好听。”

    典礼结束,我们回到包厢里,整个房间坐着的都是高中同学,然而这里的所有人都已经跟我没有联系了。他们说我跟人间蒸发了一样,毕业以后就断了消息,实际上,我跟他们在校期间也没怎么来往。

    这么几年过去,每个人都已没了中学时的模样,准确的说,除了我以外的人都吃胖了。我对面坐着的是“鸭子”同学,我已经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了,因为他上学时总爱在话里加只“鸭子”,“鸭子”是他的口头禅,他在表示抗议或者拒绝的时候,通常会说“去鸭子吧”,我猜这类似于相声里捧哏说的“去你的吧”。我跟他吵架,他大吼着“你吵鸭子吵”,他说的太快,我甚至都没听清他骂的是什么,我告诉他再重复一遍,但是哪有骂人没听清,再骂一遍的道理,这样威力就会减少许多,他就说了句“去鸭子吧”,那是我第一次听见他说“鸭子”。

    这可能是他自创的语言,我不知道哪个地区会把鸭子放进方言里,而且从他以后,我就再也没听过有人说话带“鸭子”了。隔了几年在这见到他,“鸭子”已经不见了,我不关心他这几年经历了什么才让“鸭子”从嘴里消失了,但我为这世界上少了一种独特的语言而感到遗憾。

    一桌子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无聊的话题,内容翻来覆去始终逃不脱中学时的经历,这可能也是我们这群人唯一的共同话题。我游离在整个酒席之外,全程像个陪领导喝酒的职员,一边点头一边微笑。

    桌子上摆满了菜,初一悄悄问我:“我可以吃吗?”

    我说:“可以是可以,但是你的肠胃能消化得了吗?”

    她说:“这个跟上次的味道不一样,应该没什么问题。”

    初一是整个房间里,唯一在认真吃饭的人,其他人要么在追忆往昔,要么就是在打听近况。我十分厌倦这种社交氛围,仿佛自己就是个陌生人,坐在一群不知所云的人中间,听他们讲着我毫不感兴趣的笑话。自从离开校园,我已经跟这些人越走越远,身体却还站在校门口停留,我渴望去挽回的不是与他们间的情感,而是自己对于早已回不来的青春的向往。

    莹莹说我是个念旧的人,总爱沉醉在过去的幻觉中,然而感情就是逆水行舟,不去创造新的情感推动进程,只靠着薄弱的过往显然维持不了太久,友情如此,爱情亦是如此。

    酒过三巡,老张带着新娘进来一起喝了杯酒,我这才知道他们大多数人都认识新娘,只有我是第一次见到她,我再一次感到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老张送走了别的客人后,又回到我们这个房间,一同参与到回忆似水年华的活动中。我已经受够了这个无聊的聚会,只想早些结束回去睡觉,我的头有点疼,碍于面子又不愿提前离场,这个场景让我越发的尴尬,我无法融入到他们当中,只能坐在一旁陪笑。

    他们应该发现了,我们能聊的话题极其有限,几年的时光浓缩到几个小时的宴会上,能讲的东西只有那么多,某个同学的地下恋情,某个老师的八卦消息,光是班主任的事迹,同样的故事就已经讲了四遍。现代科技尽管降低了沟通成本,拉近了人与人间的距离,却也在不知不觉的摧毁这一切。曾经单纯美好的东西能够持久保鲜,是因为可替代的东西少,如今一段感情太容易被其他情感所取代。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不经意间就会被信息洪流冲走,曾经朝夕相处的朋友,也很容易的就这么给冲散了。

    聚会结束我有些失落,所谓的友情,大多数都只停留在“礼尚往来”的阶段,我之于对方,也只是众多回礼中的一个而已,在多年以后,出于礼节,我们会把发出去的钱再收回来,以此种方式来维持这微不足道的关系,循环往复。我知道这些人我这辈子是不会再见到了,我总在留恋过往,不愿结束这本该结束的事情,从中却并无所获,反而换来满身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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