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横卧读试卷

树下横卧读试卷

大中午，树阴下，一个少年扯展了，卧在长条木椅上，念书。

酒中苑里风景好，就是这个画面。

正在考试阶段。下午还有一场子。数千学子，正在"复习"。而此刻，当下，一园子静静，鸟儿在柳树顶上，柏树塔尖，吹长长的口哨。少年仰面，张望一册本子。公式，定律，国际日期变更线，解析几何，《李商隐诗三首》，"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双螺旋链条，孟德尔的发现，有机化合物……，都好。都是把身子放舒服了的时候可以翻一翻、背一背的好读物。

树下横卧读试卷

人类的神奇的各种文明符号，端在仰起来的脸上，衬上一圈青葱叶子，中间围几块花花碎碎的天蓝，念念叨叨，对天说悄悄话，默诵心惟，各种好东西就灌注到你直对青天的眼窝里了，像甘泉下注，清溪成瀑，天花雨坠。

不是头发挂在屋梁上，苦胆悬在眉梢前。不想背上一摞子书，学成三十六条妙计，诡诈万端，舌挑一团蜜，腹藏万柄剑，说转齐宣王，秦昭王，楚襄王，一扭身蹿到所有人头顶，裤带上挂一枚沉甸甸黄金白银九国相印，当个气死本家嫂嫂的人上人。不，不求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三更灯火五更鸡，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只是喜欢。

只是把身子骨放舒坦些，趁着大中午，看看书本子。

只是忽有一番兴致，在此日长园寂时分，半眯双眼，半诵一行。

只是安适，闲散，也有所为。

只是一时觉得，一条公式也甚可爱，一段古人佶屈聱牙的话，这会儿明明白白。

只是忽然，对那道难题，一下子豁然开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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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丰子恺的画儿，一株柳斜斜，细丝纷披，一个读书人，卧一木榻，枕个书包，侧身捧读。子恺先生，你呀你，多么识得读书好样子。所以你的画，都是淳朴的诗。

我想到六七岁那会儿，老师喝令:手背后，腰挺直，鼓腮帮，看黑板，看谁更像好孩子，提出口头表扬一次。我担心不能"坐如钟″，总是忘了接着想:为什么是"三三得九”……

我想起上世纪八几年看《世界知识画报》，阿克塞县中学一帮哥们，盯着一张照片笑坏了——美国一间中学教室里，后排学生听课，双腿翘到桌子上，还不忘舞着手跟老师争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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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悬想那只英格兰的苹果，扑通一下子，砸中躺在树下青草上那个叫牛顿的少年额头，让念书的他，怔怔地，若有所想。

我想要是我变身十六岁，坐在五六十个人中间，房梁四壁挂满红色横幅高考励志标语，我能不能解出物理力学难题，又会排名第几。

我想到丰子恺另一幅漫画:许多人，老的，少的，戴眼镜的，撅屁股蛋的，都在厚厚的软软的大线装书本子里钻进钻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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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更愿想到另外的子恺漫画:一棵孤松，一椽小屋，门前一石桌，一石凳，一壶茶，草青青，一个人，坐着念书。或者，一小坡，几层石阶，一弯清溪旁，一书生，蹲着洗砚。燕子斜飞，花红柳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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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我写本书，有一页翻写一段古文，说那个汉朝穷男人朱买臣，上山砍柴，背一捆子"薪樵”，走路，大声诵书，弄得老婆害臊，跟他离了婚。

今年头上，我去陕师大，跟《语文报》社选来的写作好少年大放厥词: 如何提高阅读题做题能力？那就是，咱们在考场上，也不妨做个兴致勃勃的好读者！台下三五百双眼睛亮晶晶。一时涌上来好些个挺秀少年，要求多谈谈，个个话稠，说:一下子忽然明白了，忽然觉得语文极好，极好。一个少年拉我合个影，说:对有人文情怀的老师，完全没有抵抗力……。

我知道，读书的好样子，让我也抵抗不了啊。

你在树下读书，你读鸟啼的玄秘，你读你的喜欢。每一行好话，悄悄渗入你的岁月。

你读天。中午的幽静不得分。你仰卧的舒适，跟你正好看见的那条生物学定义，加起来，恰等于一百分的一段生命。

你读一条好椅子。那是松下一榻，刚好舒展自由的长度。

你读你的十六岁，或者十七岁。它们横卧在酒中苑，会一直在你的记忆里打着恬淡的鼾声，伴你均匀的呼吸，去燕园，去珞珈山下，去康桥边的三一学院，甚至去人挤人的人才市场，去一地鸡毛的上班路，去冷冰冰呼啸穿行地下的地铁。可你身上，始终散不去长木椅周遭的青草味道。

读书，写作业，听讲，正襟危坐，头颈挺直，思维自可贯通，精气固当郁勃。侧首倾听，微颔静想，一时出神，智慧也在潜滋暗长。闲暇入林，斜躺横卧，假寐片刻，魂骛八极，亦自有万卷之功，千册之美。

那时节，可袒腹，可曳屣，可吟哦，可遐想。简策在手固然可贵，一叶障目，亦未必不可细审千江万河之叶脉，思造化之神奇，赏微观之大千。

我为午间横卧松下梨前长椅上的少年吸引，一时忘情，又作此风骚无用文字数千个。过往的看官，可作一哂耳。

树下横卧读试卷

我有一千零一个妄想

爬出栅栏

躺在草地上

我的十万匹天马

跳出教室窗口

跟一首汉乐府去流浪

我捧一册小书扮演星空

仰望的时候

跟着疯长的树枝摇晃

我有一段闲逸好时光

吹开标语的红布条

鼾声扯得铿铿锵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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