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晶曾经认为，儿子年龄幼小，还不懂得腿脚残疾对他自己人生的影响。她以为儿子顺从地配合各种治疗，不怕辛苦劳累地穿着矫正鞋练习走路，只是单纯因为孩子听话。她没有想到，年幼孩童的小小心灵里，早已有着他自己对健康身体，对正常行走的强烈渴盼。
当天夜里，李瑞晶泣不成声地把儿子的原话复述给苏醒听之后，夫妻俩心情格外沉重。他们长时间的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言。
从此以后，苏醒和李瑞晶越发积极努力地四处打听，寻医问药，决心要尽一切努力，尽可能地治愈儿子的小儿麻痹后遗症。但凡有一线希望，他们都毫不犹豫地带着儿子前去求医。
时间按照自己的轨迹一刻不停地向前，日月穿梭，四季交替。
那个年代，国内运动一波接一波，“自然灾害”期间饥荒遍野。国际形势风起云涌，变化多端。曾经友好的国家之间，忽然翻脸，各自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国家之间的交锋，反映到民间的直接影响就是，渗入到各行各业、各地区的外国专家突然被悉数召回。
C大的外国专家里有一对夫妇，因为工作关系，和李瑞晶建立了比较密切的联系。他们是第一批奉召回国的。当时的形势还不是特别明朗，外国专家还是被奉为上宾的存在。
这对外国夫妇在奉召回国之前，专门找到李瑞晶，提出想到李瑞晶家里做客。他们的理由是，“想看看中国军官家庭的生活状态”。
李瑞晶把他们的意思告诉了苏醒，苏醒经过一番思考，把外国专家的想法向步校领导汇报了。步校领导们经过开会研究，决定批准苏醒家庭接受外国专家夫妻到家里做客的要求。只是，这次原本是普通的民间低下探访，一下子上升到了官方大力支持的行动。
在外国专家到访之前，步校后勤处给苏醒家送来了全套沙发，公费更换了全部窗帘。他们派人把苏醒家里里外外全部彻底打扫了一遍，把实木地板全部打上了蜡，整个房间里的地面光可鉴人。如果不是时间来不及，估计连门窗都会重新油漆一遍了。
李瑞晶回家，看到家里面目全非、焕然一新的样子，感觉有点儿适应不了。她惊讶地四处看了看家里的变化，然后看着苏醒，用眼神询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唉，”苏醒长叹一口气，有些无奈地苦笑着说：“这都是校领导的意思。他们说，外国专家来咱们家，算是国际交流。特别是，他们明确说，要看看中国军官的家庭生活。我们绝对不可以丢中国军人的脸。”
李瑞晶感觉有些头晕，脑子里各种念头、问号乱飞，暂时无法接受苏醒的说法。
在她心目中，只不过是一个同事之间的相互交流，到家里做客的事情，怎么就上升到了国际交流了？就因为来访者是外国人吗？外国专家也是普通人，不算是什么政要贵宾吧？怎么会这么隆重的阵仗啊？
她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甚至想打退堂鼓，想拒绝外国专家到家里来做客了。但她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和外国专家约好的时间，是一个周末。苏醒专门申请了派车，准备让李瑞晶去C大，接上专家夫妇到家里来。
当天一大早，李瑞晶还没有出门，就看见步校后勤处处长亲自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向自己家走来。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步校食堂的主厨，站在自家厨房里，指挥着身后的人们在小小的空间里，铺开了一个大阵仗。他们甚至在自家小小的家用煤球炉上，架起了一个感觉巨大的专用铁锅。她有点担心，自己家的小煤炉能否支撑住那么大的铁锅？
小苏隽和小苏蕙兄妹俩穿着新衣服，兴奋地在家里家外跑来跑去，有一种过新年的欢乐。
胖阿姨被剥夺了进厨房的权利，只能跟在小苏隽兄妹俩的身后，以防他们冒冒失失地碰到了什么东西，撞伤了自己。
苏醒穿着一套比较新的军常服，泡了一杯清香扑鼻的绿茶，坐在沙发上，悠然自得地看着当天的报纸。他心里暗自过了一遍家里的安排，有些感激校领导的大张旗鼓，帮自己和妻子省了很多麻烦。
一阵汽车引擎声音在门外响起，然后就听到李瑞晶的声音说着流利的外语，渐渐向苏醒家门口靠近。
苏醒把儿子女儿招呼到身边，坐在窗明几净的房间里，面带微笑，安静地等候着妻子把客人领进门。
李瑞晶推开纱门，看到的就是明亮的阳光，透过纱窗照在一尘不染的室内，照在依偎在一起的父子女身上。大人孩子都面带微笑，一副宁静安详的神态。此情此景，让她的心里一片柔软。
苏醒站起来，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迎上刚刚进门的客人们。双方握手寒喧，客套一番后，在屋里坐下来。两个小朋友落落大方地向客人问好，然后跑到父母亲身边坐下，好奇地看着金发碧眼的客人们。
专家夫妇打开随身携带的大挎包，拿出来送给孩子们的礼物，分别送到小苏隽和小苏蕙的手上。两个孩子看看爸爸妈妈，见他们微笑点头同意。孩子们礼貌地鞠躬表示感谢之后，高兴地收下了礼物。
小苏隽收到的是一架精致的小飞机。
这架玩具飞机的制作精致，刷着明朗的银灰色，透明的驾驶舱，驾驶舱下印着一个鲜艳的红五星，完全是真实战斗机的同比例缩小。
它设计精巧。轻轻一按键，小小的驾驶舱盖会弹开，一个全副武装的小小飞行员也会同步弹出，站在驾驶舱里。小苏隽欣喜若狂，不停地按键，看着小飞行员弹出，再关回去，乐此不疲。
小苏蕙收到了一个漂亮的洋娃娃。
这个洋娃娃有着细密的金色头发，湛蓝色的大眼睛，长长的眼睫毛。它穿着有蕾丝花边的碎花布拉吉（连衣裙），金发上绑着漂亮的蝴蝶结，脖子上有一串小小的珠链。轻轻晃动这个洋娃娃，它会随着晃动的节奏，俏皮可爱地眨动眼睛。稍微用力按着它的肚子，洋娃娃会发出酷似婴儿发声的“咿呀”声音。
小苏蕙紧紧抱住这个洋娃娃，小小的女孩子母性大发。她不时地抚摸着洋娃娃金色的头发，整理着洋娃娃小小的连衣裙，一直忙碌着不能停下来。
专家夫人看着两个爱不释手地把玩着礼物的孩子，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她冲着李瑞晶俏皮地一眨眼，叽哩咕噜地说了一段话。专家先生有点儿惊讶地看了自己的太太一眼，又有些抱歉地看着李瑞晶，没有吭声。
李瑞晶微微一愣，立刻微笑着叽哩咕噜地回答了一段话。
专家夫人瞪着湛蓝的大眼睛，执拗地坚持着自己的意见。李瑞晶放弃了对峙，轻轻一笑。她对自己的儿女说：“小隽，蕙儿，你们过来一下。”说完，她对着苏醒询问的眼光，回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专家先生宠溺地看着自己的太太，微微摇头，眼神里流露出淡淡的不赞同。专家夫人孩子气地冲着自己的丈夫做了一个鬼脸，转头看着李瑞晶。
“妈妈，干啥？”“妈妈，来了。”两个孩子抱着自己的新玩具，欢快地跑到母亲身边。李瑞晶伸手搂住了自己的一双儿女，嘴里叽哩咕噜地对专家夫人说了几句话。
专家夫人一边点头，一边微笑着从大挎包里拿出一个精美的大盒子。她特意慢条斯理地打开盒子，同时观察着两个孩子的反应。她发现两个中国小娃娃亲热地依偎着他们的母亲，对她的行动似乎并不特别关注。
专家夫人嘴角噙着淡淡的微笑，双手在盒子里忙碌着，屋子里响起轻轻的“咯吱咯吱”上发条的声音。大家的注意力终于都被吸引过去，注视着专家夫人举动。
专家夫人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嘴里轻松愉快地说着什么，同时双手捧着一条色彩鲜艳的鱼轻轻放在地板上。
那条鱼一落地，一阵悦耳动听的音乐声立刻在屋子里响起。那条鱼居然随着音乐摇头摆尾地在地板上自动行走起来。
小苏隽和小苏蕙被色彩艳丽、活灵活现地在地板上游走鱼给吸引了。他们不自觉地向前倾着小身子，两眼亮晶晶地随着鱼的游走转动着小脑袋。
专家夫人脸上露出有些狡黠的微笑，眼睛里透出一些别样的意义光芒，对李瑞晶说了一番话，然后冲着两个孩子眨了眨眼睛。
李瑞晶伸手摸了摸儿子女儿的小脑袋，两个孩子诧异地转过脸看着母亲，小脸上是懵懂的表情。李瑞晶悄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对孩子们说：“小隽，蕙儿，这位阿姨说，你们谁喜欢这条鱼，就送给谁。”
她心里暗自捏了一把汗，不知自己的孩子是否能够经得住这样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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