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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一棵樹

好大一棵樹

作者: 日月生瑞 | 来源:发表于2019-06-16 13:38 被阅读0次
    好大一棵樹

          父亲离开我十八年了。

          2001年的5月8日,九点刚过一些。我伏在办公桌上正在批阅一个文件,电话响起了。

          “大哥哇,老把子(父亲)发烧,病了几天了,我们劝他去医院,他就是不去,你劝劝他”。电话那头有些焦急地告诉我。

          “好,你把电话给他,我跟他说”。

          耳边响起有气无力,却是十分清晰的声音“你好久回来的?”

          “爸,我是前天回来的,本来昨天回来看您,但昨天有一个紧急会议走不开。我这周末回来看您。您病了,怎么不听话呢?不去看医生怎么行呢?”

            “没有用的,你不管了”,父亲的音调很低。

              接下来 , 我一番劝说,父亲仍然执拗。我只好告诉电话那头,让他马上去请我们的医生朋友到家来看看该如何诊治。

            放下电话,我放心了,隔空想象父亲的病情不重,朋友也一定会到家中为父亲看病的。我继续着自己的事情。

            没有过一会,那位医生朋友的电话让我惊恐万分。

            “你赶快回来,你父亲不行了”

            “怎么可能呢,刚刚和我通过话的”

            “已经昏迷了,就是今天的事情了”

          如同五雷轰顶!  放下电话,我坐在椅子上,顿觉浑身无力,脑子很乱。稍后,第一个电话安排好工作,第二个电话请假,第三个电话给了家中,马上出发。

              赶到医院父亲已经躺在病床上了,浑身糸着多条导线,联接着各种仪器和玻璃瓶。父亲已经深度昏迷了。

              问清父亲的病情,重新回到病房,好是无奈,缩手无策,心情愈加沉重起来。

              盯着监测仪不敢眨一下眼晴。房间里没有医护人员,我明白这是在等待。

            突然,监测仪上呈现了一条直线,我飞快地叫来医生。他们一阵忙碌,电击、注射、按压,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那条直线没有一丝改变。

              父亲走了,走得很平静。

              脑子轰的一声,一片空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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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的人生轨迹充满了苦难和艰辛。一个农村娃,母亲早亡,丢下四个孩子。父亲排行老二,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妹妹。爷爷是教书先生,在那年代算是个文化人,但他常常不在家中,续弦后,四个孩子的恶梦从此开启了。爷爷没有等到他的孩子们长大成人也离开了这个世界。爷爷的去逝让四个孩子坠入黑洞,两个妹妹,一个送给了别人,一个给人做了丫头。父亲十四岁学泥瓦匠谋生,起早贪黑。解放初期毅然将家从农村迁到城市,改变了他和后代的人生走向。三十多岁勇敢去援藏,建设刚刚获得新生的拉萨市,西藏工作这段经历砺炼了他,也让他的物质生活有了提升。 

        有些往事,总会让你刻骨铭心。

        十三岁的那一年。晚饭后,母亲显得十分焦虑,坐卧不安,不时走出去看看天空。突然,拉着我的手一边走一边说:走,到社里头去看看。

          母亲说的社里头就是父亲和母亲的工作单位,县第一建筑社。

          从家里到那个社里的路上,四周都是漆黑的,好长好长的距离才会有一盏昏暗的路灯,高高地扯挂在水泥电线杆上。

          社,大门前杨柳河的水不声不响地流淌着,混浊的,疯狂的空气悬浮在天空。

          社,在一个民国时期一个大户人家的宅院里,右厢房那一排是一个会场。会场内灯火通明,口号声震耳欲聋。

          我们没敢走向会场正门,缩手缩脚走向一个角落,扒开写着斗大的字的标语,踮起脚尖,透过窗户向里张望。父亲同好几个人一起,弓着身子,深深地低着头,胸前挂了个纸板,上面写着:反动技术权威  。

          会场内的人,有狂躁的,紧握着拳头振臂高呼,满脸通红;有茫然的,平板的脸上,嘴唇轻轻地启动。

        “没有打他吧”,母亲紧拉住我的手说。

          恐惧,让我们悄悄地走了。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我脑子里一直在想,父亲不就是一个普通的泥瓦匠吗?父亲不懂政治的,只是他对一些人看不起,瞧不惯而已。后来才明白,是那场风暴席卷了太多的人。

        一个晚饭后,父亲单独叫上我,两条小板櫈,我们在街边相向而坐。夏天的夜晚潮湿、闷热,街边的人都手拿一个蒲扇,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

          父亲一脸的严肃,我很忐忑,甚至有点害怕,不知道他要给我说什么。

          “现在的政策你们今后都要下乡,读了书也是要下乡的,你不如早点学门手艺,免得去下乡了。我给你找了个木匠师傅,人很好,手艺也好,也给社里头说好了,你现在就可以去了”。

          父亲给我的安排大出我的意外,我从来就沒有想过十四岁的我就要去工作。

          “不!我要读书”,我非常坚定地说。

          “这件事情你自己决定,我不勉强你”。

            到今天一直镌刻在我的脑海中的不是我的抉择,是“开明”、“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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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学了,到南京去上大学,父亲高兴。

          出发的前一天晚上,送走为我送行的同学,不胜酒力的我哇哇的吐了起来。父亲望着我,说了句“不能喝,就少喝一点”,接着,叮咛路上的安全,叮咛我到了南京不要心痛钱,找一个人力三轮车到学校去。

          第二天,父亲同家人、朋友将我送到成都火车站。火车启动的那一刻父亲的眼睛是潮湿的。

          后来我才知道,送走我,他们迷了路,步行到提督街已经是后半个夜晚了。

          大学第一个假期回家,全家甚是高兴。

          母亲早就为这顿晚餐竭尽全力。晚饭后,父亲拿出一双皮鞋,满脸的灿烂,一边用手把皮鞋抹了抹,一边对我说:“来,试一下”。

          这是我第一次有属于我自己的皮鞋,内心充满着喜悦。

          黑色的皮鞋铮亮发光,鞋面分作前、中、后三段,鞋尖宽大,鞋底坚硬厚实。

          看了那双鞋,刚刚泛起的喜悦溜走了。 太土了,“我不穿”,目光从那双鞋移走了。

          失望,我同父亲都失望了,只是我们的失望完全不同。父亲默默地,把鞋放了回去。

          从此,我再没有见过这双鞋。

          二十多年后,我突然感到我心中有一颗刺,黑色的,铮亮的,肥大的刺,拨不出来。

          我伤了父亲,但一直没有说出那三个字。此生欠父亲一个“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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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改革开放的暖风吹起, 寒冬过去了,春天来了。

          父亲是忙碌的,一副木架支一块木板,一副老花镜挂在眼上,伏在那仔细摆弄那些蓝色的图纸。流畅的线条下是父亲反复计算的那些数据,他会使用计算尺,让我十分吃惊。父亲除了是个施工管理者还可以做些简单的设计。

          没有哪个不幸的来临,你会有准备。

          正是父亲春风得意,撸起袖子的时候,不幸来了。

          1986年夏天的 一个夜晚,仅仅因为父亲声音嘶哑带他去华西医院就诊。医生是年龄稍大的女性,她给父亲做了检查后让父亲到门外去,这时候我有些紧张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是你的父亲吗?”,我回答:“是的”,“他是喉癌,不过,再做一个活检确认一下”。

          我,啊了一声,来的那么突然,不相信是真的。

          那个时候, 癌症的意义 ,我的理解就是等于死亡。落在自己亲人的身上,我接受不了。

          稳定好情绪走出门,我轻松的说:“爸,我们回去了,过两天来做个检查”。父亲问我“医生怎么说?”,“没有什么,可能喉上有块息肉”。

          检查后等待结果是倍受煎熬的,害怕那个结果,侥幸不是那个结果。

          现实是残酷的,拿到结果,我的手有些颤抖。

          很快入院了,办好入院手续,把父亲安顿在病房住下,都妥了,我才说:“爸,我先回去做饭了,您一会回来吃饭”。

          晚饭是在强装的轻松中进行的。

          吃完饭,父亲没有马上回医院,把我们叫到他的旁边。

          “我知道我是什么病了,你们不用瞒我,也不要为我担心。得都得到这个病了,就医嘛,咋个医,我听你们的,你们决定就是了。手术前你们给我炖只鸡,我补一下身体”。

          父亲的话十分平静,平静地让我吃惊。

          手术,术后放射治疗,那个痛苦超出我们想象,折磨得父亲的体重从一百六十多斤到了百斤。曾一度滴水不进,病危告急,我们已经开始为父亲准备后事了。

          过程中的痛苦、失望,奔波、艰难、重燃希望······,不是此篇可以写完的。

          是父亲坚强的毅力,顽强的生命力,乐观积极的态度,鬼使神差的蟑螂,使父亲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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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难不死,父亲有一个愿望,世界很大,想到外面去看看,我也想满足他的愿望。1987年的夏天,我去北戴河开会,正好是一个机会。父亲带着我的儿子从成都来到北京,我很难想象那样闷热的天气,他们爷孙俩是怎样度过那三十六个小时的。我的儿子在后来有这样一段文字:“记忆中,火车上那两天两夜不要太美好!窗外看不完的美景,火车每到一个站都是小小少年人生中最新鲜的体验;吃不完的美食(其实就是火车上卖的盒饭),盒饭的价格相对于那个年代的收入并不便宜,只记得车上只有小部分人舍得买来吃,大多数都是吃自带食品。爷爷每顿都给我买荤素搭配的盒饭”。

          我们住在王府井大街口“邮电出版社”内,出版社有一个简陋的招待所,就一间房子,房子里有几张铁质双层床。这是我好不容易才落到实处的地方,价格十分便宜,相当满意。出版社的旁边就是“北京饭店”,我从那里走过时,侧过头去偷觑,那种华丽的装饰,灯光通明,让人望而生却。

            在北京留下了父亲一生中最多的照片,大多照片都是同我儿子的合影。直到今天,我做了爷爷,我才有了理解。

            北京之行是父亲一生中走的最遥远的地方,是一生之中唯一的一次旅行。那些照片是他最为珍惜的。儿子上学前,他把其中三张背书寄语,视作传承,交给他的孙子。

        小时候对父亲是畏俱,在他面前我是小心翼翼,长大后同他有了随意。

        父亲给予我的爱不是一泓清泉般温暖,是一块巨石,在电闪雷鸣中能够独自屹立,是一座山峰,在风雪严寒中能够坚守,是一片大海,在惊涛骇浪中能够沉着。

        同父亲一起的日子留下许多遗憾,今天能够弥补的仅仅是深深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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