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那头一开口就问我还记得他不?
我有点不悦,我心里想,你开口就问我记得你不,也不告诉我你是谁,我怎么能知道你是谁呢。
我就问他:你是哪位?
电话那头马上说:咦西,你假的熊,还哪位,我,老黄,你家西面村子的。你这家伙真是贵人多忘事,咱从他奶奶的小学就在一起,初中还在一起,你狗日的上高中、考大学了,俺们这些笨蛋都回家修理地球了(我知道他是说的种地),看看,看看,咱这可是大工程,修理地球,不比你差,你上好学了又能咋的,不还是干个熊修理工的活,你给人看病不就是修理人吗,和俺们都一样,其实还不如俺们呢,起码俺这修理地球是个大工程,永远干不完,祖祖辈辈都在干,祖传的手艺,多好的买卖……
他在电话那头叨叨个没完,我连插嘴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我在听他絮叨的同时,大脑在飞快地转,我在想这个家伙到底是谁。我想能和我这样说话的人肯定是和我很熟的,你看他那满嘴脏话,连带讽刺挖苦,我肯定这不是个生人,即使是很熟悉的人,如果不是有光屁股就在一起的交情都不会这么说话,能说出这么纯天然的、毫无掩饰的乡间俚语的,那肯定是一起光屁股长大的伙伴。
正当我不知道该怎么插话的时候,他停下了絮叨,他说:今天找你有点事,这不,你嫂子,就是我媳妇,身体有点不好,大小医院都看了,老不见好,我就想着你了,你给她看看,也帮我把她修理修理吧。接着就是哈哈大笑。
彼时我的脑子仍然没能准确锁定他是哪一个,但我也知道他肯定是我老家的同学,我就答应了他,他很高兴,他说:见面我得好好和你聊聊,说说话,你个熊孩子也不知道有没有变。还没等我搭腔,他就挂掉了电话,好像很忙的样子。
那天白天因为很忙,我就把这事给暂时忘了。到了睡觉前我突然又记起来了这事,我竟然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他是谁,没错,就是他,我能肯定就是他,我记得他的声音。老黄,黄鼠狼,他的外号叫黄鼠狼,但我们大多数时候都是叫他老黄,但他并不姓黄。我们那帮一起长大的家伙在一起都是叫外号的多,所以在一起的时候也自己叫自己的外号,甚至有的人我们都一下子想不起他的真实的名字,因为那真名字除了老师叫,其他场合下很少被人叫。所以我那时候曾经觉得家长给我们起个名字真的是多余。因为起名字对那时候的我们的家长来说有点费劲,因为大家都没文化,这费劲巴拉地起个名字又不太用,在家里叫小名,在村里村外都是叫外号,所以那名字除非在学校里给老师用。甚至因为我们的老师都是附近村里的,他们在学校里有时也是叫我们的外号,所以我就是觉得起名字有点亏。
老黄是我们西面村的,从上一年级起我们就在一个班,一直到初中毕业,这中间有好多次我们俩还坐同桌。他的黄鼠狼这个外号是班里同学给他起的,那是一年级的时候,我们班有一个女同学,那女同学的爸爸妈妈都是附近学校的老师,当然也是我们这村里的农民。我感觉那时候的我们的老师都是既当老师,也当农民。但她家的生活比我们好得太多了,她穿的衣服比我们的好看自然就不必说了,她用的书包和文具也让我们羡慕死了。她的书包是她妈妈用两块花布缝的,有两根花布条做的包带子,那书包很漂亮。虽然班里其他同学也有的是用的他们的母亲用布给缝的书包,但他们的布书包不是那布灰不溜秋的,太难看,就是那布书包的做工很粗糙,很丑陋,可能是他们的母亲没有那个女同学的妈妈手那么巧吧。他们的书包也不结实,有的同学的书包没用几天就烂了。
她的文具盒是最让我们羡慕的。我们的文具盒各种各样,当然我们大多数人是没有文具盒的,即使有,也极少是买的。有的人认识村里卫生室的人,就从村卫生室找来用过的装注射液的长方形的纸盒子,这样的文具盒是最多的,但不经用,没几天就坏了。我的文具盒比他们的高级很多,因为我家里人有木匠,所以他们给我做了个木头盒子,能抽拉的,但是体积太大了,书包里装不下,因为我的书包本身就很小,装下两本语文、算术书就差不多满了,所以我就只能拿着那个木头盒子。
但那个女同学的文具盒子就高级了很多,那是一个从商店买来的铁文具盒,她说是她爸爸到城里的新华书店专门给她买的。我问她啥是新华书店,她告诉我新华书店就是新的很大很大的书店,她说她妈妈暑假的时候带她去过,里面有可多可多的书了,还有卖文具盒的、卖铅笔的、卖钢笔的,她说她的这个文具盒就是她妈妈带她去新华书店那次她看中的,后来她爸爸到城里去的时候专门去新华书店给她买的。
她的文具盒的盖子上的图案是一片树林,有几只鸟落在树上,几只小动物在爬树,有的已经爬到了树叶间,它们很高兴的样子。我们都不知道那几只爬树的小动物是什么,那个女同学告诉我们说那是松鼠,她说她在动物园里见过。我们都没去过动物园,甚至有的同学都没听说过动物园,就问那个女同学,啥是动物园?她告诉我们说动物园就是把很多动物关到一个个笼子里给人看的地方。我们听了都说那有啥看头,咱这村里啥动物没有,你看那猪、那羊、那牛、那马、那鸡、那鹅、那狗……那女同学就不理我们了,转头和其他女同学玩了。
这时候老黄说话了,他那时候还不叫老黄。他说,你们别听那个小妮子瞎胡扯,我看这文具盒上就是个黄鼠狼,你们说是不是?我又仔细看了看那文具盒上的动物,我感觉那动物的毛色没有黄鼠狼黄,而且它的尾巴又粗又大,还有白色的毛,而且它还很胖,所以我觉得它们不太像黄鼠狼。当我把我的想法说出来的时候,老黄说,再说一下,那时候他还不叫老黄,他说:她刚才不是说了吗,她在动物园见过这个动物,你们想想,那些画画的人肯定不是到咱这村里看着黄鼠狼画的,他肯定是到动物园里看着画的,那动物园里的黄鼠狼吃多好了,又关在笼子里,动得少,当然胖了。
我们都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我们就说那女同学文具盒上的动物是黄鼠狼,根本不是松鼠。结果这话被那女同学告到老师那里去了,因为她认为她的文具盒上的动物就是松鼠,她就是因为喜欢那些松鼠才特意让爸爸妈妈给她买的那个文具盒。现在偏偏被老黄说是黄鼠狼,所以她气哭了,告到老师那里了。结果老师就来到教室里让老黄站到讲台上,让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那个女同学赔礼道歉,并说那文具盒上的动物就是松鼠。可是老黄很倔强,他偏不承认错误,非要说那是黄鼠狼。结果老师也生气了,拿起书本朝他头上打了七八十来下,边打边说:黄鼠狼,黄鼠狼,我看你就叫黄鼠狼吧!
从那以后老黄就得了这么个外号。不过他很高兴,他说,我就说是黄鼠狼吗,就是黄鼠狼。他还说,那女同学的文具盒上都有他的兄弟的画像了,以后他得经常看看那个文具盒,还说要那女同学保护好自己的文具盒,不要伤了他的兄弟。那个女同学因为他这些话又告到老师那里,老黄免不了又挨了一顿揍。
从那以后,他都自称老黄,我们也都跟着他叫老黄,时间久了就没有人知道他的外号叫黄鼠狼了。
后来初中时有一个同学从外面转学过来,听说他叫老黄,就认为他姓黄,经常喊他黄同学,他总是纠正人家说:别这么叫,叫我老黄。那同学后来问我们:他又不姓黄,你们为什么叫他老黄呀?我们也没有人告诉他老黄这个名字的来历,那同学在我们班插班一个学期又因为他父母的工作调动转走了,因为他的父母是附近矿上的,我想可能这位插班的同学到现在都没有搞清楚老黄名字的来龙去脉吧。不过这不算事,老黄,我们,都是些小人物,没必要去搞清楚啥事,只需要知道我们这样的小老百姓就是个喘气的人就行了。
老黄也曾经是很有抱负的人。那是上初中的时候,老黄手里经常拿着一张报纸,我也记不清是什么报纸了。我曾经问过他从哪里弄的报纸,因为那时候在我的印象中只有公社里和大队里的干部、学校的老师、供销社里的人等等才有报纸看,由于我那时候也就只有机会看到这些看报纸的人,所以我就认为只有这些人才看报纸,只有他们才有报纸。我们的父母是没有机会看报纸的,老黄的父母和我们的父母都是一样的,照老黄的话说都是修理地球的,修理地球的人一般不看报纸。所以我就怀疑老黄手里的报纸来路不明,有可能有问题。那次我偷偷地问他说是不是偷的报纸,他也偷偷地告诉我,是趴在我耳朵边说的,他说他是偷的老师办公室的报纸,他发现一个秘密,老师的办公室的窗户从外面可以用一根小木棍拨开插销,打开窗户就能进到办公室里。他说他不偷别的东西,就偷报纸,而且他说他看完报纸就给放回去。
我问老黄报纸好看吗?都是写的啥?有故事吗?是打仗的故事吗?他说:你懂个屁,报纸写这些干啥,报纸都是写的新闻。我问他啥是新闻?他说新闻就是新鲜事。我就让他给我讲讲报纸上的新鲜事,他嫌烦,也没有给我讲。但他说,他长大了也要当个记者。我又问他啥是记者?他说记者就是写报纸的人。我说那你就是想写新鲜事了,你可以多写写咱村里的事。他也没搭理我,他继续说:当个记者,能主持正义,能揭露黑暗,能替老百姓说话。然后他就不说话了,眼睛看着不远处的山,很深沉的样子。因为当时我们是在教室外面说这些话的,我们的学校就在山脚下,所以他看着不远处的山。我以为他看到了那山上有什么东西,我也跟着往那山上看,但我看到的只是青山和绿树。
按我们那天电话里约定的时间,我和老黄终于见面了。
当时我正在门诊刚看完预约挂号的病人,老黄是按照我说的时间来的。他一进门我就认出他来了,虽然他早已老得变了模样,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了,我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等给他媳妇,就是他说的我嫂子看完病,我们就随便聊了聊。
我知道了他初中毕业后就没再继续上学,所以他也没能做成他想成为的记者。但我也感觉到了他仍然是那个倔脾气,这时候你要是像一年级时候的老师那样拿个书本打他的头,他是仍然不会屈服的。他媳妇,就是他说的我嫂子,告诉我:看看你们同学差别多大,你这说话多随和,他就是个犟驴,要不是这么犟也早就过好了。老黄瞪他老婆一眼,说:老娘们懂啥,哪轮到你说话了,一边去。
接着老黄告诉我,他媳妇说他犟是真的,他看不惯的事就想管,就想说,看到不公平的事就想打抱不平,结果就得罪了很多人,结果干啥都处处被人使绊子,但他不在乎,他说人活着你得活得正,咋能活得正?你把这世道上不正的事给他扶正了,你就活得正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大,脖子上的青筋暴露,可能还拍了一下桌子,因为我只顾看他、听他说话了,记不清他到底拍没拍过桌子,外面的人以为我们吵架了,有几个人从门口探头进来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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