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大早,我就来到衡阳中心汽车站,准备乘快巴去常宁。
昨晚明贵来电,说二小子越来越叛逆。我从前送过他画书、画纸、画笔,又给过不少肯定话语鼓励。明贵翼望我能去常宁走一走,再给一些点拔,这孩子多半会听。
现时是阳历七月,正适合到处走动。既无须带太多行李,又无处不是空调,的士,快巴,酒店。只是晚上住宿?我心里有一点犹豫。
明贵的家境现在还不是太好,座落在南门口上的老祖屋,父母离世后,一直没有拆建。这在县城的同学中已是异数。大小子的喜事,多少又花掉他一些积蓄。
可依明贵的性格,我答应去了。他一定会在酒店开好房,总归那是破费,我有点不忍,就没跟他作声,去还是不去?
明贵是大方又重感情的人,他不是没赚到过钱,是与一帮朋友吃喝掉了。这事我没有当面说过明贵。那说不得,他这人特要面子,说不定就会当面抖你:管你卵事!
但我背后总骂他是猪。你赚了十万,存七八万,花二三万行不行?硬是全花掉。心里恨铁不成钢。有时又替他想,是不是那一段时间,他无天管,无地收?寂寞无聊空虚?
其实他不容易,一个大男人,不但要扯大两个男孩,还得管孩子读书。朋友间的人情,从来又不欠,真的算条汉子。其实,就在通话中,我早决定去常宁。
我俩读初中时,就开始有话讲。高中两年,往来更频繁:躲操场抽烟,逃课看《刘三姐》;毕业后,彼此没有断过联系。相处这么多年的好友,无论红白喜事,二话不说就到的兄弟相请,我怎能不去?说得过去吗?
就这样,我从衣架取下灰色牛津拷包,带上换洗衣裤,来等快巴车了。
二
衡阳离常宁不远,走高速不足一个半钟头。前者是地级市,后者是县级市,现由前者代管。我闲时查过资料,常宁大概在三国年间建县,先辈是从江西过来。秦汉隶属过耒阳,桂阳,唐初始属衡阳,后有变迁,最终归其麾下。渊源已有经年,风俗相差不多,唯两地语音不同。
我平日住衡阳,耳边多为衡阳话。一上车,听到邻座讲梆硬的常宁话,一听一个准确,一听一个亲切,不由会心笑了。
常宁是我老家,是上学启蒙,青春飞扬,梦想疯长的地方,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原乡。
许多年来,纵使我走南闯北,不敢相忘,不愿相忘。恐它一旦忘了,便没了根,没了友情,没了祖宗,没了精神与灵魂的家园。
这种情感,是嵌入我骨子中的钢,是融入我血液里的红,是与我生命共存亡,与我身心永不分离的唯一啊。
我总不明白。为什么有些常宁人那样说话:就是拉屎,屁股也不朝它!难道他不吃常宁米,喝常宁水长大?
快巴很快到了常宁莲花车站。我停了思绪下了车,避过围来的摩托,打上一辆的士,一路往东而去。
路上早铺开了水泥,路两边尽是楼房。记忆中这个地方,应该叫桃江或两江,过去全是菜地农田。国家正搞农民进城,县城自然膨胀,建筑自然增多,一点不奇怪。
我上学的常宁一中,就离这里不远。从前叫合江中学,出过不少人才。官至北京中央的也有。现在肯定变了模样。那就找个时间,哪天去看看......
的士过西门了。我下意识往左张望。那里有条老街,叫西下街。从前两边多木板铺面。好些个同学,就住这。
离街口不远,就有我从没对人说过的秘密,都藏几十年了。可是,那又能怎么样?沧海依是沧海,桑田依是桑田。
我将脸调过来,就见西门桥。它长一里路,宽过两台车;宋朝开建木桥,明朝改为石桥。桥下有五拱,河水映夜月,刹是好景观。只是到如今,桥成了水泥桥,也就再没了风情故事。
的士下了桥,闪过劳动路,来到南正街,在记忆中的县政府门前,我叫停走下。
三
我在附近转了转,选定帝皇酒店,开了标准间,房价118元,不高不低,即使住几天,也承受得了。
进了房间,我伸手关了所有窗户,甚至窗帘。我不喜欢将窗帘撩开,不喜欢一眼望去,外景全是杂芜。
临了,我打开了中央空调。接着,我用房间电话给明贵打去手机。
“你这在呢里?到县里了吗?”明贵有点惊异,又很快明白过来。
“我住下了。在老百货大楼对面,帝皇酒店902房。你叫小子一起来吧,外边实在太热了。”
明贵爽快答应。他现在在别人那做事。好在吃得起亏,这样的年纪还有人请。若果没这份工资,单等包水电安装工程,有一单没一单的,日子肯定更难过。
我放下房间电话,伸手脱掉上衣。我看见镜子中的自己,额头纹深了,鱼尾纹多了,眼袋也大了,两鬓有了白发,肚腩越来越鼓。不由叹息,岁月真是不饶人啊!
又见全身上下皮肤还光滑,便满意地进了洗浴间。 我要用明贵来这路上的时间,先洗个清爽澡。
一直洗完,门铃还是没有响动。都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才有人呼,进来的是明贵。
我:怎么一个人来了? 明贵:小子去亲戚家了。我:找老师补课吗?还是写生去了?明贵:没有。他妈嘴多,托他舅舅带他去做事了。 我:这与她有什么关系? 明贵:赚点小钱。
我不问了,知道人家不容易。那小子暑假后就要上学,学费便是大事。自己又不能给他更多帮助。
记得前年,明贵开口借钱。自己卖老面子,几个老同学却都没作声,就自己让儿子打进卡6千元,让明贵来取或给个卡号,他却又没要。
我当时很自责,也质疑友谊,并彻底明白罗曼.罗兰所说话语:大部分的友情,只是为了痛快一下。
这么久长的一拨同学朋友,却没有人出手相助。不是他们没有能力,好些人都有。为什么明贵开口了,大家都躲开?太没意思!
四
中饭时分,明贵领我去一条小巷楼上吃饭。他说那里做的鱼冻特别好吃。
我心照不宣跟他一块下楼。明贵这么说,是准备饭后买单,高档一点的地方肯定会贵点。若我坚持去好点的地方,自己来掏钱,肯定会让他难堪,反之,又让他多破费,心里就有点不安宁,索性跟他走。
俩人并排并肩,至解放路上,我伸手拍明贵的肩膀说:“说实话,我们几个兄弟都欠你。起屋,堵店,送我父母上山,你都在场,都出大力。轮你找人帮助时……“
明贵甩甩肩膀说:“你说这些做什么?“我就不敢再说了,心里忍忍作痛。我们真的不懂感恩啊,于明贵同学。
小巷在解放南路,是一家民居的二楼,没挂招牌。室内房间各有一张大桌,客厅有几张小方桌。
老板是位胖子,一看人就直道。他见明贵,笑打招呼。如此相熟,我心里早知,这是明贵常来的地方。
鱼冻,应为草鱼翅、尾、鳞洗净晒干,冷水小火慢熬出来,再切成方糖般大小,加上白糖、醋、辣椒灰拌着凉吃,是一款常宁地方美食。
这店端上来的,我总觉更象凉粉,鱼冻没有这么明净,也比它绸。但它是明贵的心意,我什么话也不能说出。
扪心自问,经过这么多年,自己也有些圆滑世故,比如现在,就不再象青少年时代,对明贵同学直抒胸怀。
我们简单点了三样菜,各自喝了店里自酿的白酒,又吃完饭。我手刚往裤兜揣,就被明贵发现挡住。
唉,就这样吧。我投降咯!
五
明贵的二小子来酒店了。他很削瘦,应是在长身体的抽条时候。人不算英俊,但也说得上清秀。
我换了衣衫坐好在床上。房里茶几边的两张沙发让明贵父子坐。
明贵递给我一个画本。 我翻看了许久,这孩子的画,实在让人吃惊,他还只有16岁,就往色彩浓艳,画中暗藏故事的风格走。
我对明贵说,他不能忧郁了,必须狂喜。接着,又说一通:没想到你家出了这样的小天才。真是一颗好苗子,得好好培养啊。
明贵丢给我一根香烟,又给我点上。我给他俩各一瓶矿泉水,继续表达自己的思想:但我发观,这些画都是他描摹。这不行,得自己学会创作。
明贵和那二小子都不太懂我说的这些话,只光着眼睁盯着我看,要听解释。
我指着他俩前面说:这四只脚的茶几,大家都会做出来,就没意思了。你学会做三只脚的茶几,再在茶几上雕花,那就是创作,就有附加值。不然,你就只是个画匠,成不了画家。
明贵伸头过来说:那怎么办? 我就说:你得让他读诗,看文学名著,培养想象力,学会创意。 他学通了,一切就有了。
明贵让我加他二小子的微信,这些话以后直接跟他说。临了,又打眼色让我不要说太多好话,儿子会骄傲。
我立即反对,指着画本说:你留意这小子的画没有,所有的人物都没有笑容。这是为什么?你知道吗?是他从小就太压抑,太不自信了。
二小子始终少说话。明贵回想后代言:是的咯,他自小时起,就一个人孤独地画画。
我说:这不行,你得让他开心,对生活有点爱。你不表扬他,他怎么开心?哪里来的阳光心态?你一家人都得多夸他。难道你不知道?他是你家的宝贝?
明贵父子坐那儿一句话也不说,可能在心里默认了,也可能感觉我说错,只是不肯驳我的面子!
但我相信一句话:心底无私天地宽。明贵于我,我于明贵,彼此就剩这些真话了!我唯一的希望是,他少打点牌就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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