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泪

                                        文/影子

      人们习惯用“男儿有泪不轻弹”来评价男人的坚强，然而，有泪不弹，真的是铁骨铮铮的男儿吗？在我心里，算不上有血性、真性情的男人。爱流泪的父亲，是我心中的英雄，是真正的男人。他的泪充满同情、充满悲悯、充满喜悦，给人一种侠骨柔情、向上、向善的力量。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十年，一想到父亲，就想到他的善良，他的泪。

      在我眼里，父亲是善解人意、宅心仁厚的。他身材高大，外貌儒雅而俊朗。一双深邃的大眼睛充满了慈爱，高高的鼻梁衬托出男人的阳刚之美，脸上永远都有慈祥的微笑，还有大男孩一般的羞涩。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很善良，处处为别人着想。在缺吃少穿的七十年代，他心里仍然装着别人。每次从街上帮母亲买东西回来，母亲总是发现他买的东西比别人贵，质量也差。母亲就会埋怨他，他总是忧郁地说：“她太可怜了，年纪那么大，自己种庄稼换点钱买生活日用品，真不忍心和她讲价钱！”、“他一个人真不容易！”…父亲深邃的眼睛里满是同情，一抹淡淡的忧伤泛在他深邃的大眼睛里，这画面永远定格在我心底，温暖着我的心房。母亲被他的善心打动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哎，真拿你没办法，我们家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还有闲心帮助别人。今天的饭你就少吃点节省下来吧。”父亲开心极了，忙不迭地地说：“我不吃，全让你们吃。”母亲和我们都笑了。其实我是偏向父亲的，为父亲的善良鼓掌。

      我们乡三队有一个老婆婆，不知患了什么病，我和父亲每天上下学经过她家院子时，都听到她让人心酸的喊叫：“好痒啊！求求你们给我看看医生吧！”父亲感到很奇怪，大娘怎么了？家人怎么不管她？有一天放学后，我们再次听到她揪心的喊叫，情不自禁地跟着喊叫声来到大娘门前，敲了半天门，没人出来。我们推开门进去，发现大娘一个人卧在床上。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紧紧地抓住父亲的手，乞求道：“李先生，我知道你是好人，求求你救救我吧，我痒得实在受不了了！”原来大娘全身发痒，坐立不安，她掀起抓得血淋淋的皮肤给我们看。她说家里给她看过两次，不见好转就不管她了。回到家，父亲给母亲说起这件事。他的声音低沉，眉宇紧锁，眼圈红红的，一声接一声地叹息：“哎！她的病应该是湿热造成的，需要多吃几服药。可是她家太穷，吃不起啊！”父亲连夜找出他的宝贝药书，在本子上写着什么。第二天，父亲拿着他写的东西专门跑到药店，自己掏钱给老奶奶抓了好几服药送过去，叫她坚持吃。后来，她的病慢慢好了。每次见到父亲，她激动地抓住他的手，一个劲地说：“谢谢李先生，你真是活菩萨啊！”父亲慈祥地笑了笑，温和地说：“应该的，我们都是邻里乡亲。”父亲的泪和善心，让我看到他悲怜天下苍生的美好品质，也让我明白人世间有太多的痛苦与无奈。

      有一年冬天，天特别冷，外面狂风怒吼，我们躲在屋里不愿出门。这时传来咚咚的敲门声。父亲打开门，看到一个六十多的老奶奶站在门外。父亲和善地问：“老人家，你有什么事吗？”老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泪水汪汪地对父亲说：“救救我吧！家里断粮几天了。”父亲慈祥地扶起她，让她在外面饭桌上坐下来，关心地问她家里情况。她说：“老伴去世几年了，家里只有一个残废的儿子和一个孙子。”“孩子母亲呢？父亲问。”“跑了，儿子残废后，她嫌弃他，跑了。”听完讲述，父亲眼圈红红的，他默默转过身，一会儿端着半撮箕米出来。他把米小心地倒在老奶奶的口袋里，替她把口袋绑结实，再小心地放进背篓。母亲拿出自己的一件旧外套叫她穿上，父亲还把大哥在部队给他带回的舍不得用的一条毛巾送给她，叫她拴在头上御寒。老奶奶对父母亲千恩万谢后，背起背篓，蹒跚着走了。父亲目送她走出很远很远，长长叹了一口气，哽咽着对母亲说：“太可怜了！她的日子怎么过啊？”我看见泪花在父亲眼里打转。

      奶奶去世那天，我还小，还不懂得人世间生离死别的悲伤。见奶奶闭上眼睛，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父亲跪在奶奶身边，把头埋在手心里，竟像孩子般嘤嘤哭泣起来。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恣意地流淌。见父亲哭了，我哇哇大哭起来。父亲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我至今都记得父亲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我脸上像下了一阵雨……

      我拿到师范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父亲捧着通知书，嘴角抽动，两眼放光。一会儿，眼角竟泪光闪闪。我知道父亲是喜极而泣的泪，高兴的泪、自豪的泪。情之所至，爱之真切。他为自己心爱的女儿能脱龙皮，端上铁饭碗而高兴。

      母亲病了，我常常看见父亲眼角的泪光。我清楚地记得母亲弥留之际的情景：卧床一个多月的母亲早已不能进食了，父亲拼了命地想挽救她的生命。他买来人参熬成水，用注射器慢慢注入母亲的口中。间隔十几分钟又注射一次，这样不厌其烦地、细心地照料着母亲，一直到她去世。我常常看见父亲独自垂泪，他默默地握住母亲的手，一坐就是很久，眼里满是心痛和柔情，他恨不得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回母亲的生命。在那艰难困苦的日子里，他们一起经历了人生路上一个又一个风雨，生命已经融入彼此的生命里。上帝没有被父亲的爱心打动，母亲终于撒手人寰。见母亲停止了呼吸，父亲一个箭步跳上床，他抓住母亲的手，深情地呼唤着她，老泪纵横。他把母亲冰凉的手放在他的脸上不停地抻着，哭得像个泪人，嘴里不停地喊着：“你怎么就走了啊？”看着伤心欲绝的父亲，我们哭成一团，整个家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悲痛不止。父亲始终不让人把母亲抬下床，就这么一直抓着母亲的手不放。我们既为失去母亲而伤心欲绝，更为父亲的悲伤而悲伤着。生离死别的悲哀在我们家上演，我们哭罢母亲又哭父亲，深深地担忧母亲的去世会击垮他的意志。果然，母亲去世后，父亲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以前英俊潇洒的容颜不复存在，仿佛一夜之间老了，面容憔悴，深邃的眼睛失去了昔日的光泽，悲哀弥漫在眼底，眼神空洞，孤苦无助。他常常一个人静静地看着母亲的遗像落泪，始终不离开她们住过的房间。我常常望着父亲孤寂落寞的背影而落泪，我们想尽办法才让父亲走出失去母亲的伤痛。我常常慨叹，两个人相爱一时容易，相爱一世是多么奢侈的愿望啊！但父亲做到了！我想九泉下的母亲也是欣慰的，因为父亲对他至死不渝的那份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父亲的泪是心灵深处的感动，是慈悲、是同情、是不舍，父亲的泪给我感动和启发。在父亲的泪光中，我懂得了慈悲，懂得了感恩，懂得了坚强去面对人生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