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地藏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船到中国登州,听到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新罗语,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新罗人!原来,中国胶东半岛沿海,各个大港口附近,都侨居着一些新罗人。而且,很多地方已经形成定居的新罗村、新罗坊,甚至沿海的一些大型寺院还设立了专门接待新罗求法僧的“新罗院”。
当时,登州是大唐与新罗、倭国人员贸易往来距离最近、最安全的航路。沿海地区的这些新罗侨民村落,大部分是作为新罗与唐朝的海上交通基地而存在的。从新罗、倭国前来唐朝的旅客,登岸后先由这些“乡人”接待,然后从这里西行前往长安公干,或转向五台山留学。那些商船大都也是从这里休整、补充生活物资之后,沿海岸南下前往楚州、扬州、明州(今宁波)经商。天长日久,许多人在当地娶妻生子定居下来,不再回新罗。然而,他们心中对祖国的思念、牵挂一分都没有减少。每当新罗有船开来时,他们都会热情接待,精心照顾从祖国来的“乡人”。
在文登新罗坊,释地藏遇到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朴望乡,他几乎每天都会站在岸边一块突兀而出的海角悬崖上向东瞭望,因为大海的彼岸,就是他的故乡。久而久之,人们已经不记得他的原名,都称他为“朴望乡”。释地藏他们到来的那天,为故土来宾接风洗尘的朴望乡未曾饮酒心先醉,唱了一曲新罗乡歌之后,意犹未尽,又吟诵了一首自己所写的中文绝句:
皓首频东望,朝日上扶桑。
海上孤帆远,波涛接故乡。
朴望乡先生在华多年,熟知人文地理,当他得知释地藏想去五台山拜谒文殊菩萨时,马上给他画了一张详细的线路图,然后说道:“法师,我们新罗以及倭国来的僧人,几乎都要去朝拜五台山。您从我们这里向西走,到青州、淄州(今淄博)、齐州(今济南),然后转向西北,过德州,赴定州,从行唐县翻越长城岭,就进入了五台山境内。”
释地藏说:“我想顺路领略一番中华的大好河山,因而想到东岳、北岳看一看。”
“应该,应该。”朴望乡连连称赞说,“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还有一点,不到中华,不游历大唐河山,你永远不知道什么叫地大物博;不阅览中华风物,你永远不明白华夏文明的源远流长;不了解中华民众,你永远无法体会到中华文化的丰富多彩。”
他点点头:“多谢指教。”
朴望乡将自己画的线路图略微做了一些修改:“东岳泰山与北岳恒山,几乎就在您朝拜五台山的沿途,不用绕多少路。你从淄州拐向西南,就是泰山。然后从泰山向北就是齐州。北岳在河北道定州曲阳县,从那里到五台山也很近。”
释地藏笑着说:“您老真是活地图啊!”
朴望乡也笑了:“老夫入唐多年,就是迷恋中华山川风物、文化民俗,才落籍不归的。”
释地藏按照他指点的线路,顺利到达泰山。泰山之巅,传说是天宫的所在,所以泰山自古以来就是中国帝王祭天的地方。登上泰岳绝顶,他充分理解了孔老夫子为什么“登泰山而小天下”。站在如此雄伟峻拔的高山之巅,看烟树苍莽如草芥,群山逶迤若细浪,众多山峰从四面八方向泰山涌来,呈现出“千峰拜岳,万山朝宗”的态势。
与雄视齐鲁的东岳泰山相比,新罗东岳吐含山,不过是个小山丘。只有游历了泰山这雄浑壮丽的大山,你的胸襟才会豁然开阔,心量才会拓展开来。
下山之后,释地藏直奔西北方向的金舆谷。这里峰岫高险,水石宏壮,清凉雅静,花草繁盛。然而,他到这里并不是来游玩的,而是为了朝拜以竺僧朗命名的朗公寺。竺僧朗自小出家,喜欢游方。公元351年,与僧湛、僧意一同来到泰山幽谷筑屋隐居——这是东岳泰山有记载的住僧之始。
在朗公寺,有人好奇地问释地藏这位从新罗远道而来的异域僧人,下一步要到什么地方。释地藏说,到五台山礼谒文殊菩萨。朝五台,拜文殊,几乎是每个僧人的夙愿,自然引得一片赞叹。然而,一个毫不起眼的云游僧却冷冷一笑,道:“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菩萨若有固定的住所,还是菩萨吗?多少年来,你也到五台山,我也朝五台山,多少人像智冲一样,当面错过了真文殊!”
这僧的话里,涉及了一个著名的公案。
隋唐初期高僧法顺(公元557~640年),被后世尊为华严宗初祖,曾受到过隋文帝与唐太宗的皈敬。晚年,他隐居终南山,宣扬华严教纲。有一天,一位弟子前来辞行,说:“弟子想要往五台山礼拜文殊菩萨。”法顺和尚递给他一个小锦囊,让他在五台山遇到非同寻常的事情时再打开。弟子随即动身来到五台山。然而,他找遍了五台山的山山岭岭,也没有找到文殊菩萨。一日,他遇到了一位相貌奇特的老者,老者询问他来五台山的目的。弟子回答道:“我来礼拜文殊菩萨。”老者说:“文殊菩萨不在五台山,已经到长安教化众生去了。”弟子追问:“哪位高僧是文殊现化?”老者说:“法顺和尚。”弟子失声叫道:“那是我的师父!”就在他震惊不已之时,那老者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打开师父的锦囊,上面写道:“游子漫波波,台山礼土坡;文殊只这是,何处觅弥陀?”弟子恍然大悟,原来自己追随多年的师父真的是文殊化身。然而,等他风尘仆仆、日夜兼程赶回长安时,法顺和尚已于前一日圆寂了。这才叫当面错过。
于是,释地藏真的没有像大多数新罗僧人那样去朝礼五台山,而是直接向嵩岳而去。
释地藏从新罗到达中国时,禅宗中的北宗教主神秀大师已经圆寂,其嗣法弟子普寂奉皇家之请,正在中国禅宗的发祥地中岳嵩山“统领徒众,宣扬教迹”。
嵩山地处中原,是佛教最早流播之地。梁武帝普通七年(公元526年),菩提达摩航海来到中国,当年十一月到达少林,在太古洞九年“凝住壁观”,将一种全新的禅法传入中原,少林因而成为中国禅宗第一祖庭。
当时,中国禅宗第七代传人普寂禅师,住持在嵩岳规模最大的道场嵩岳寺。嵩岳寺位于太室山南麓,林泉秀美,风景如画。在这里,他初次接触了新罗所不曾有的禅宗之法。以不染为解脱之因,以无取为涅槃之会,通过“摄心”坐禅,自证潜通。
释地藏在来中国之前已经构想好了:不拜一师一祖为依止,不以一宗一派为归属,不拘于一家之说、一师之言、一宗之法,要博采众长,广学法门,融会贯通,集中国佛教之大成。同时,他依然保留着新罗花郎道那种忠孝义悌思想,虽然那位为他剃度的无名老僧一去杳无踪迹,但释地藏总觉得那是自己唯一的师父。因而他在中国,不管遇到名望多么显赫的大宗师,他也只学其佛法,而不正式拜其为师。正是源于此,开元十三年(公元725年),当普寂大师应皇家之请,入住洛阳敬爱寺时,他也离开了嵩岳寺,西行长安。
中国佛教八大宗派,其中三论宗、唯识宗、律宗、华严宗、密宗五大宗派的祖庭都在长安。而此时,正值开元盛世,西域、海东高僧纷至沓来,均汇聚于京城长安,国内大德也云集城中,各大寺院香火氤氲,讲肆门前车水马龙,中国佛教达到了空前繁荣的时期。释地藏到长安,犹如虎归深山、鱼回大海,他如愿以偿地穿梭于各大坛场之间,往来于各位高僧讲座之下,如饥似渴地学习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佛教义理,尽情吸纳着千百年来荟萃而出的佛教精华。
这一待,就是三年。一日,释地藏听说金州(今陕西安康)有一座新罗寺。他感到很好奇,遥远的中国内陆,如何像登州沿海一样,也有专门为新罗僧人所建的寺院?于是,他专程前往金州一探究竟。
原来,金州新罗寺乃慈藏的门人僧实所建。当年,他们师徒从新罗入唐后,慈藏到终南山修行,而僧实则随同使者来到了金州。他看到汉江眷恋不舍,因而请当地政府立寺以遣乡思,并命名为“新罗寺”。释地藏到来时,金州新罗寺已经残破不堪。然而,他一眼就看了出来,寺院大殿正门两侧的石赑屃,与新罗京城四天王寺南端的那两个赑屃一模一样。而且,金州新罗寺大殿的方向是坐西南朝东北,恰恰朝着朝鲜半岛的方向。
释地藏多方化缘,筹集资金,耗时整整三年,重建了新罗寺。至此,他已经入唐整整十二年了,当初他从新罗携来的那只幼犬善听,已经长成了雄赳赳的“武士”。当年,在翻越莽莽秦岭之时,他曾经遭遇了一只硕大的金钱豹。若不是善听拼死搏斗,生生赶跑了那只丛林幽灵,他早已经葬身在豹子的肠胃里。这些年来,善听忠实地伴随他走过了许多艰难险阻的旅途,不止一次将他从野猪、黑熊乃至强盗的刀下救出来。
一日,新罗寺来了一位从巴蜀云游而来的僧人。他说,他在资州德纯寺见过一位法号“无相”的新罗僧人,十分敬重其道德。今日路过金州,看到了新罗寺,就来挂单了。
释地藏仔细向他打听那位新罗僧人的相貌之后,捶腿惊叹:“阿弥陀佛,他果然是无相禅师!在新罗,我找得他好苦。没想到,他也来了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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