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
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
老去诗篇浑漫兴,春来花鸟莫深愁。
新添水槛供垂钓,故着浮槎替入舟。
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
这首诗是杜甫律诗的代表作,杜甫十分重视诗句的质量,认为写诗就必须说出使人吃惊的语言,不达到这样的效果决不能罢休。这种思路,恰与“纸上电台”第31期嘉宾李砍柴老师所说——“写作当作最高信仰”——不谋而合。
李砍柴说:当你认定一件事情,很努力的去做了,但是后来你还是没有成功,那一定是你还没有做到极致。
杜甫对此做的说法较为形象,即在人老去的时候写诗要随着兴致,对着春天的花鸟别太过忧愁,在江边装上木栏以供垂钓,备一只小木筏代替小舟出入江河。这些看似都只是杜甫的爱好,却包含着他不同寻常的诗学洞见。
杜甫这首诗作于上元二年(761年)成都草堂。诗题“江上”指地点,“值”指时间。而”水如海势”不但突现了江景的壮美,更表现了江水的宽度、厚度和动态。
江水如海势确是奇观,但杜甫已时年五十岁,在古代这确已是“老人家”了,又是风大浪急之际,所以杜甫就以 “聊短述 ”三字以示力微。而联系下文“老去”二字,仅从题目便知诗人此时内心的无力了。
而受这样心理的驱动,杜甫打破以往壮景需豪放的固有模式,以“为人性僻”四字起笔,先写自己“耽佳句”时必要“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诗学追求,又写老去时“诗篇浑漫兴”的人生态度。
这样看似矛盾,其实恰是儒家注意将心理与生命状态协调一致的艺术表现。所以清末郭曾忻评论此诗时说:“所谓漫兴,只是逐景随情,不更起炉作灶,正是真诗。”
何谓“真”,甲骨文和金文的“真”,上面是是一个匕首的匕,这个字形原始的含义是勺子,而下面一个三国鼎立的鼎。众所周知鼎是祭祀用的神器,拿西方文本主义,这就叫信仰的符号。
所以《说文解字》说:“真,仙人变形而登天也”意思是说“真”就是仙人升天的情形,还有的说“真”通“贞”是指占卜的巫师用神鼎占卜,也有说当是“珍”字表示祭祀大鼎内的物品极其珍贵。
这是祭祀的仪式,大鼎通常是盛放祭祀用的肉和汤汁。祭祀的时候,巫师用勺子盛出祭品向神和众人展示,以示祭品是真材实料。
诗的“真”并不是“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而是能将自己的心理状态调整到“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地步。要不“春来花鸟”春光明媚、花香鸟语的又怎会“愁”呢?
只是因为“老去”、因为“为人性僻”,因为虽想“语不惊人死不休”但却已到了“诗篇浑漫兴”的岁月,所以即又有“愁”又不能“深愁”,因此就劝慰自己与他人在岁月不老而年华渐逝的时候“莫生愁”。
莫小看这三字,首先这三字使得全诗达到了“以色喻礼”用性情包含天地秩序的儒家诗道美学观,其次又极大扩展了诗词的情感表达力。
王国维评宋祁时说“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虽周汝昌对此观点颇有叱问。但遍览词林,宋祁前,未见以“闹”喻杏之繁盛;宋祁后,叶茵、陆游、晏几道等人却皆用此法。难怪龙榆生先生虽与王国维在诗词美学上多有不合,但在其《临江仙》也感叹道“红杏枝头春意闹,谁钦小宋才名。”
因此诗词创作可划分两个层次,像宋祁这种以创意来写外物的方法,可称之为“才”,如谢灵运、李白。而一以洞见取胜,称为“法”,如杜甫、苏轼
这种继往开来,以独到洞见力取胜的法,对诗有什么好处呢?按杜甫自己的话说就是能有陶渊明、谢灵运那样的妙手,可以与先贤们一起做诗畅谈、浮槎漫游。
“才”拼的是心智,终会拼光,而“法”求的却是信仰上的通达,孔子说“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 。杜甫后期的诗律越来越精细,自己却要说写诗时要“漫与”即漫不经心(漫与)。这看似与前面所说的“语不惊人死不休”相矛盾,其实恰是杜甫“以法为师”的具体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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