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 在失落之地
新学期我只待了不长的时间就回家了。这使我心里燃起了惊奇，莫不是不需要再去上学了。对于为何突然不去幼儿园，我一点都不想知道，连坨牛屎都比它有趣。
现在来看，恐怕是家里没有钱去及时缴款，面对园方的一催再催陷入了无奈里。在多次吞吐不下的交谈后，决定让我退学，转去费用便宜的乡村幼儿园。
这件事在某个苍茫的傍晚成为了现实。奶奶皱眉紧盯着黄土路，母亲局促不安地站在一边，离她有些距离。我当然对家里的讨论一无所知，只隐隐觉得氛围不对劲。似乎等了许久，奶奶突然冲母亲喊，来了来了。又一边呼唤着奔向一辆将要驶过白色面包车。车停下了，奶奶着急地喊母亲，又让她跟里面的人谈。我听不见内容，只看见母亲的紧张。谈话没进行了多久，然后车继续驶去，她们慢慢往回走，明显都放松了许多。当天晚上我就得知了消息，我明天将去新的幼儿园上学，会有校车接我去，他们是固定时间来的，所以我必须早点起来准备。
父母似乎很高兴，算是解决了一个难题。可我难过得连炸鸡腿都吃不下了。
旧幼儿园从此我就没再见过，我连它所在的位置都没有印象。其中的同学也没有记住一个，但多年以后有个人却声称还记得我。
那是某次午后，我走镇上的马路去学校。在快接近镇高中的岔口处，一个女孩追上了我，问我，你是不是叫几希。我吃惊，转去看她，并不是相识的人。我就疑心这人是不是有病，怎么随便同异性说话，简直不知羞。男孩子跟女孩子除了正经事以外，是根本不该谈什么话的，被人看到多可怕。她见我没说话，就自顾自走了，我也转了另一条路走，避免再和她碰上。
之后的日子我又偶然看见过她几次，后面发现原来跟她是同校，很可能还是同年级的。不过这些相似并未使我产生对她任何的好奇心，事情也本该像落叶一样无足轻重，随风飘去。然后她却又再次站在了我面前。
这一次对话也发生在午后，差不多的时间，差不多的地点。她笑着问我，你到底是不是星若，还记得我吗。
我疑惑地问她，你是谁呢。
她有些不高兴，不告诉你，你不记得就算了。然后像只小鹿轻跑开了。
那以后我就努力思索，她到底是谁呢。想不出来。我就开始注意路上，想再碰见她时询问答案。机会是在某次放学后来的，我正同村里的伙伴们一起走，突然她跑了过去，跑得很快，她弟弟也跟在她身后。我赶紧追过去，问她到底是谁。
她说，那给你一个提示，我是你幼儿园同学。
然后她又跑远了，留我在思索。从后面赶来的伙伴们都取笑我，都问说，是你老婆吗。我尴尬的无地自容。回家后我跑去找母亲，想问她是否有幼儿园的毕业照片。母亲说有也找不到的。是了，家里是不珍惜这些东西的。我便躺在床上闭眼去想，这女孩比我高些，皮肤也比我黑，外表一般，声音倒是高亮。忽然间脑海里一闪而过几个画面，我立刻去抓。——没有抓到。这种感觉如鲠在喉。想起了什么，又想不起想起了什么。我感到烦躁，太阳穴也发硬起来。
晚上睡觉前我模模糊糊感到，好像，好像这种对话以前也有过，可能是一二年级，有人也是这样问我，还记得她吗。莫非就是她吗。
次日我还仍在思索，不想和她不期而遇。她问我，想起来了吗。
一听见她的声音，瞬间她的名字浮上心头。我想起来了，她和我是镇上那所幼儿园的同学，好像关系还不错，但具体有什么经历我还是没能想起来。我就说了她的名字，她笑了下，点点头说，对的，这就是我的名字。
现在我又忘了她的名字，只记得是个很普通的双字，晓晓或者佳佳。这次她没立刻走开，和我聊了一会儿。似乎是关于幼儿园的，还有近况的。我尽数忘却了，只还记得当时浑身充满了豁出去的勇气。在那个男女授受不亲的年代，男孩同女孩在一起走，一起谈，真是破天荒的事。
以后我们再没有交集了。我不知从哪里听说，这女孩有些神经质，没有人同她来往。她确实除了弟弟总是独来独往，我怕和她沾上关系也都屡屡避着她。她懂得这种反应，也没有再找过我。
最后和她的对话是在一年多以后的某天，好像时过境迁一般。我低头慢走，想着下午要唱国歌。她跑过我前头，忽然停下对我说，星若，我还记得你。
等我抬头，她已转身走了。我看着她小跑着冲回了家，那是一间破旧的单层房，周围长着半人高的杂草。我常常和小伙伴路过这里，破落的红色木门从来都是紧闭着。太阳曾问，会不会有乞丐住在里面。我和其他人都鄙夷大笑说，这种地方肯定没人住，乞丐都不住，也太窄小了。可原来真的有人住，她和弟弟和爸爸，三个人一起。
我一时没想起来她是谁，等她进门了才猛然又记起她的名字。也才明白过来那些人为什么会排斥她。人不仅不怜悯她的不幸还要加增她的不幸。
后来她搬离了那里，我就未再见过她。
另外关于我那位幼儿园老师，我竟也意外获知了她的近况。母亲原先工作的厂房因疫情缘故倒闭了，她就辗转询问又找了一家踩缝纫机的工作，因嫌回家麻烦，午饭便在那里和人搭伙一起吃。这样就慢慢和大家熟络了。在一次闲谈里有个中年妇女问她，你是不是有个儿子在龙亭路的幼儿园上过学。
母亲说有过。她就惊喜说，难怪你一来我就觉得很熟悉，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我。我以前在那里教过书，你的样子我还有些记得。又说，这十几年你的样貌好像没多少变化，还是这么年轻。
母亲也感到惊奇，她自是不认得对方了，但承蒙她夸赞回应也带有热情。
那人追忆道，我对你儿子具体是想不起来了，但也还有些模糊印象。自打幼儿园关门后，我就来了这里工作，你儿子应该也都工作了吧。她叹一声，时间真快啊。
母亲陪她唏嘘了一会。她又笑说，什么时候把你儿子带过来给我看看呀。
母亲把这段趣事转述给我后，我颇为厌烦地说，人都不认识了，有什么好看的。都是随便说说罢了。
母亲见我不满，顿觉无趣也就不再说了。
新的幼儿园是在离家极远的乡里，开车可能都要半个小时多。这乡叫仙乡，我不常听人提起，可一说起浮现的印象就是又落后又贫穷，商家都没几家，去那读书岂不是羞辱跟羞耻。河西村算是离小镇最近的村子了，却还是被划归在仙乡的行政之下，所以我去镇上读书都要缴纳名为射资的费用，这自然是方言的叫法，我一直不曾知道这是什么，总觉得它像个可怕的怪兽拦阻着我的求学路。因为一到开学，母亲就为这个愁烦不已，念叨不止，在我心里就留下极深的印象。后面我去了解才知道，所谓射资便是借读费，花钱买一个读书的名额。费用我记得总不少于两三千，而这对父母来说甚为艰难，他们竭力想让我去镇上受教育终是余力不足，只好退而求次去了乡里的幼儿园。
于是我就迎来了新幼儿园的日子。天还未放光母亲就喊我起来了，她总是这么胆小慎微。我起来又倒下，又被她拉起来。匆忙洗漱，喝过早粥后她陪我一起在路上等。连太阳都还睡意朦胧，哪会有车影来呢。我跟母亲嘟囔抱怨，甩开她握住我的手，而后走到一旁踢石子。我不想去上学。我太冷，太困了。学校里也没有人喜欢我。
奶奶这会也从屋里出来了。她手里拿了一碗煮好的溏心蛋递来给我吃，又摸着我的头叮嘱说，好好上学，多听老师的话。
我没有接过碗。我说，我已经饱了，吃不下了，我也不喜欢吃桂圆。奶奶就说，那就吃口鸡蛋。我仍不想吃。母亲赶紧说，吃一口就是了。
我不懂吃不下何必要强迫我吃呢。因为我还不能理解人们的祝福和心意。我就拉着脸吃了一口，倒挺好吃，就把整个蛋吃了，汤也很甜，又把汤喝了一半。奶奶就很开心，又摸了摸我的头。
校车从远方来了，奶奶和母亲都变得紧张起来，纷纷瞩目，好像生怕司机不认识我，会径直开车。我上了车，车上都是我所不认识的，有一位女老师和男司机。奶奶又匆匆把一个红包塞进我的裤袋里，再把叮嘱说了一次。
母亲跟在我身后上了车，我们坐到了最后面的位置。而后一阵沉重的闷响，校车重新发动。奶奶来到窗前跟我们挥别，一只手还端着碗。而后她慢慢变得小了，远了，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
新幼儿园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名字，就叫仙乡幼儿园。我说了，那地方落后的很，只有一所名声一般的小学，名声极差的初中。
我和母亲下了车，她牵我经过了一扇大铁门，里面很空旷，周围绕了一圈白石墙。在左边墙体的尽头还有一扇铝制的小铁门，门外有个卖早点的阿姨，老师会拿了钱帮我们去买早点。我没有给钱让老师买过，母亲总是早早起来熬了粥等我吃。所以我都是看其他同学吃包子、吃糯米饭，喝豆浆油条咸汤，我就很羡慕。后来到底给我等到了一次，母亲临时不在家，走前给了我一张绿色的两元纸币让我第二天学校吃。母亲走后我的兴奋之情无以言表，只想明日快快到来。
我前年去广州学习正好碰上台风天，只是阴沉飘风，没有雨。人们为了防范还是会带上伞，有个教我们的女老师带的伞很特别。她说，雨水打到伞上的话，伞面就会绽出一朵朵红花来。这话给旁边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听到了，就缠着她，想拿来看看。那老师说，你现在打伞也看不见呀，外面没有下雨。她不信，定是要拿出来，不一会儿扫兴回来。我们大家都浮起微笑。次日我们刚讨论完某个课题，门突然被推开了。那小女孩急着喊道，我等你们下课等了好久了。老师笑道，别怕，你在等雨，雨也在等你。小女孩从老师手里接过伞，转身就跑出门外，然后我们就看见了美妙的画面，我们看见她在湿漉的地面上笑啊跳啊，伞面上红花朵朵。
我也怀着小女孩的心情在教室里等着老师过来。她一推门进来问谁要买早餐。一群人就围聚到她身边，我动作慢，就落在了圈外，急得我大喊。有人要菜包，有人要肉包，我要了一份糯米饭和油条咸汤。老师都数点完后往小门走去，我趴在窗口看着她，因为小门外的世界我从未见到过。卖早点的婆婆提着方形的竹篮上面盖着白布，有阵阵热气飘在上头。一个老师理着钱，另一个老师接过婆婆拿来的早点，然后两个人都提满了手又过来分给我们。我分到了自己的早点，还有一些余剩的钱，老师嘱咐我要放好，然后自己再去婆婆那里买自己的早餐。
婆婆的糯米饭是加了白菜、肉末的饭团，很干，我不大喜欢吃这种，我喜欢吃本地的风味，那种淋上肉末汤、撒上葱花、油条圈的，可惜我小时候只吃过几次这种糯米饭，而明明这是本地特色，居然并不常见。想来是我所吃的早餐店为了节约成本，都放弃这种风味了。
虽然不很合我的口味，但我是第一次跟一大堆人在一起吃饭，大家都东看看西看看，问来问去你在吃什么，倒也挺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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