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外婆一手带大的孙子、外孙都离家工作、求学去了，独留外婆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面对看不到头的白天和黑夜。许是为了抵御孤独，抵御孤独带来的寒冷。外婆总喜欢蜷缩在阳台上，从防护栏空隙中往楼下望，看经过的人来人往，看放学的孩子嬉戏，看飞速而过的电动车是不是自家孩子回来了。当然，多数时候是失望。
至于外公，四五十年前，把刚为他生了三儿一女的外婆和儿女一块带到这个盛产矿石的小镇后，就被死了男人，带着四个儿女的坏女人钩走了。在那个年代，离婚是多么让人羞耻的事啊。何况年轻时漂亮的外婆，在众多仰慕者中单单选了识字有文化的外公，又不顾家人反对，离家千里，追随而来，却等来了如此结局，多不甘心。于是，坚决不离婚。是啊，离婚后怎么生活呢？她不识字，还带着四个儿女嗷嗷待哺，要吃饭，要读书。离婚后他人的指指点点，怎么还能抬起头？于是，漫长的婚姻拉锯战开始了。
为了达到和小三鸳鸯共枕的目的，这个应该被称为丈夫和父亲的男人，扯着妻子的头发往墙上撞，偷了家里不足以户口的米去喂养小三的子女，任自己的妻儿饿着肚子。在各种场合贬损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各种不堪入耳的话语像利剑一样射向昔日温暖的家。终于，在一场又一场的争吵和受伤后，他们分开了。法院判决离婚后外公要付儿女赡养费。
然而，当最小的两个舅舅带着对父亲的渴望去看望父亲并讨要抚养费时，父亲拒而不见，那个转正的小三挡在门口，破口大骂。骂这场离婚大战的失败者外婆如何不堪，骂自己新丈夫的亲身儿女如何做贼。最后，抚养费只给了一半。下一个月，抚养费只给了四分之一。最后，两个舅舅再也鼓不起勇气去见永远不现身的父亲和骂街的泼妇。一家子决定就老死不相往来，算吃糠咽菜也不再要那合法合规的抚养费了。
瘦小的外婆去山上背矿石，一分钱掰两半地花。更难的是外人的眼光，每当有人用探究的猎奇的语调询问，外婆能做的只有沉默地躲开。背负着的难言的痛苦压得人喘不过气。可是兄弟姐妹远在千里之外，如果他们在身边，一定会给饱受委屈的作为最小妹妹的外婆出头。狠狠揍一顿这个负心汉。可惜，在那个信息交流不方便的年代。电话还是公家单位的稀罕物，更别说家里了。写信却不识字。久而久之，外婆只能自言自语，直到如今，儿孙满堂却无人陪伴，又陷入自言自语的境地。
人生实苦，但终于在儿女成家立业后有了温润的颜色。四个子女虽未大富大贵，但都是安分守己的人。日子平凡而普通。如流水无痕。本以为老死不相往来的外公，生病了，然后就被小三转正的二婚老婆一脚踢了出来。离婚干净利落地不留一丝情分。搬出来第一天，外公想回去拿些没搬完的行李、拿个工具箱也好给租的破房子修修补补。却发现门锁已经换了。明显人家就是为了勾你个身强力壮心灵手巧的替她一个寡妇养儿育女的，儿女大了，身体不行了，榨不出油水了，就如同一块破抹布，扔掉了。替别人养儿女，却没有养老送终的待遇，情分之淡，可见一斑。外公以为遇到真爱，为此抛妻弃子，结果人家从来就没有把他当做家人。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于是，外公又厚着脸皮联系亲生子女，为他看病。三个儿子都只是愿意陪着一起吃饭。至于看病，凭什么？前无养育之恩，后有家暴之恨，落到孤苦伶仃的地步，那是活该。但是，唯一的女儿，也就是我母亲不忍心，带着去省会看病。把大小便失禁的外公从厕所扶出来，洗衣洗裤洗澡。每年春节，外公还得以回大家庭吃顿年夜饭，每当这时候，外婆总是不愿同桌而食。于是，外公又赖上了曾被抛弃的原配一家。没事就带着聋了的耳朵打电话回来，指使做这做那。天天练字养生。打电话回老家诉苦告状说亲生子女的坏话。
听说那老了的小三继续作孽，家里四个子女全离婚了。外婆这边原生家庭的苦，让四个子女仅有女儿一家琴瑟和鸣。大儿子年轻时和脾气火爆的老婆还过的有滋有味，年纪大了退休后闲着闲着有了些许矛盾。二儿子和妻子一直不合，把外公家暴冷暴力学了十成十，年纪大了终于离婚。小儿子虽未离婚，却从年轻时起就分居多年。穷苦人家逆风翻盘的故事始终没有出现。生活就这样悲喜交加地过。
如此又过了许多年，直到我研究生毕业工作。大舅的儿子也读了研究生。二舅小舅夫妻不合久矣，谁都不管教孩子，以至于两个表弟都只读了大专。但二表弟生性纯良，一工作立马拿着第一笔工资给外婆买了衣服。小表弟作为外婆最心爱的小孙子，给了她许多陪伴。直到小表弟18岁出外读书，外婆终于又闲了下来，一个人翻出表弟没用完的作业本和笔，对着书本一笔一划学写字。 后来，外公终于死了。把一生的罪孽带走了。人死了，爱恨情仇能否就此归零吗？有一天，我发现外婆的练字本上，歪歪扭扭写满了两个字，建华～建华～这……是外公的名字。外公，你死了，留念你的不是那个你为之抛妻弃子不准你交赡养的黑寡妇，而是你抛弃的拳打脚踢的原配妻子！你可曾后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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