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Trom
十四世纪四五十年代,对于欧洲来说,是一个极为悲惨的时期。
因为它,死神的化身——黑死病。
1347年9月该病抵达欧洲的第一站——意大利南部西西里岛的港口城市墨西拿。
11月经水路一下子蹦到北部的热那亚和法国地中海港口城市马赛。以马赛为起点,横扫了从普罗旺斯到诺曼底的整个国家,巴黎在1348年8月“陷落”。
1348年1月攻破威尼斯和比萨。
1348年3月一鼓作气占领了居于意大利中心位置的工商、文化重镇佛罗伦萨。
之后又从意大利北部经布伦纳山口到蒂罗尔、克恩腾、施泰尔马克到维也纳。
1348年夏,黑死病找到了进攻英国的突破口——多塞特郡的港口,在8月攻克了伦敦城,翌年征服整个不列颠。
01
一三四九年,秋
意大利,佛罗伦萨郊区
当我戴上这奇怪的面具,这本笔记也就显露了它存在的价值,一种非同寻常的价值。
如果你发现了这本笔记,那就往下读吧。
大约是在两个星期前,我在不列颠同样从医的表哥约翰·波因为那该死的瘟疫去世了。他给我的最后一个包裹里,装着一套造型奇异的服装,还有一封信。
亲爱的表弟,
我很遗憾地通知,我已经得病了。也不知具体是在什么时候,大概是在救护大批大批病人时不小心染了这该死的瘟疫。说来也不巧,你我都是从医的你知道,这场瘟疫没人知道是怎么爆发和传染的,瘟疫如无人之境一般横扫了欧洲数万人的健康甚至是生命。
另外,你可能看到了我给你的一套衣服,这套衣服你最好清理清理再使用,因为上面可能都是病人们的口水和指纹等不干净的东西。这是欧洲常见的鸟嘴医生的服装,你应该见过他们。他们也是从医的(但我并不清楚他们的医学水平是否足够专业),如果可以,你就穿着它去参与你的救死扶伤,上面都打了蜡,防护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面具有特殊处理,记得更换里面的草药和香袋或许就好了。
或许你也了解了,鸟嘴医生们的服装非常非常的怪异,天主教的信徒们认为这样的打扮可以吓退乌鸦等鸟类,具体有没有用我也不清楚。另外鸟嘴医生并没有那么神奇,他们也是人,大多数并不能完全的治疗。人们有时候叫鸟嘴医生也不是为了看病,而是要求他们充当遗嘱见证人,关键时刻维护自己的遗嘱生效,或者是让他们重当自己吐露秘密的倾听者,这些东西你完全有必要用笔记记下来。
意大利的情况,我听说也不太妙,但是你最好记住我说的,我亲爱的维多,你一定要注意自己身体的安全,或许注意卫生是个不错的主意。但也只是猜测罢,毕竟没人知道这东西是通过什么渠道传染的。佛罗伦萨已经沦陷了,但是米兰城却奇迹般的安然无恙,或许他们知道如何躲避这场浩劫。你或许大概也猜到了,我给你这套衣服的原因。
上帝保佑你,我的意大利表弟。
多塞特郡,英国
约翰·G·波
我瞧了瞧箱子里面这套怪异的衣服,另外贴心的表哥为我准备了本子和笔,只可惜如今他的灵魂去了天国享受荣光,这本子摸起来也不会再有他身上的余温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冰冷和巨石一般的压迫感。
我一家人居住在佛罗伦萨城外的郊区,坐拥一片巨大的庄园,从前我可以在这片土地上肆意的奔跑和冥想,橄榄和柠檬的香气会充斥在这片温暖的土地上,鸟儿会同我期待丰收,黎明的阳光也一如既往的热烈而令人振奋。
只可惜,现如今这片庄园的宁静已不再。我唯一的一个孩子在佛罗伦萨爆发瘟疫的初期,在学校上学时得了那场瘟疫而死,他刚刚受尽折磨却又立马被烈火焚烧殆尽,我甚至都得不到孩子最后的遗体。
妻子上个星期离世了,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她不是因瘟疫而死,我为她的结局而高兴。在表哥的前几封信中他明确表示过:得了瘟疫的特征主要是高热、寒战、意识不清、昏迷、休克、皮肤有瘀斑、发绀、或者皮肤坏死,患者死亡后尸体呈现紫黑色。她一条也不符合,后来我才知道是因肺病而去世的。
我在庄园后院的花园——这个庄园最美丽的一寸土地的深处埋葬了她,微风吹拂起棕榈叶,空气中漂流着淡淡的植物气息。我没有请牧师和其他人过来,只有我一个人,用一把倔强的铁铲一点一点将我一生所挚爱的女人深埋在土地下。
在她的旁边我又准备了一个墓穴,是用来埋葬我自己的遗体的。这个墓穴我可能用的到,也可能永远也用不到,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地,在她的身前栽下了数朵玫瑰。
如今我已年近四十,失去了一切,也没有必要再去另寻新欢了。
庄园外围的围墙之外,在那之后尽是簇拥的病患和暴露在太阳底下的遍野横尸;老鼠和跳蚤在田野里肆虐,没有人敢去收割;橄榄树上的橄榄熟得过头自己落在地上;有些柠檬甚至干脆烂在了树上。这之后日复一日的,天空再也听不见清脆鸟鸣,耳畔漂流的全是哀嚎与祈祷。
自妻子离我而去以后,丧妻失子的悲痛阴云一直笼罩在这个庄园的上空,迟迟未能散去。乌鸦立在庄园的屋顶上,对着重云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锐鸣声,惊醒了我浑浑噩噩的梦,我的神经正一点点恢复神智,激动而产生的痉挛,让我踉跄着跑上阁楼,翻找表哥寄给我的包裹。就像病入膏肓者想紧抓住救命稻草……
02
最终,我在装女式衣物和破旧玩具的箱子底下找到了那个包裹。
我疯了一般紧紧将包裹拥在怀里,我的双腿还在不停地痉挛、抽搐。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我的四肢才恢复了正常工作机能。我打算用剪刀剪开包裹,发现自己上来太过匆忙竟忘记把剪刀带上来,没办法,我只好用手撕、用牙齿咬,费了好大力气都没能扯开丝绸制的包裹。
无奈,我用衣物上一块铁质徽章磨碎了异常结实的丝绸,翻出来那套风格奇特的衣服和那本负有使命的笔记。令人感到有趣的是,这本破旧笔记空白页上面手写的英文署名,并不是我表哥自己的名字,而是一个叫比尔兹的人。不由分说这身衣服也是他的。
我瞧着这套泡过蜡的亚麻衫和用防油布制成的黑色大衣,一顶黑色的圆顶礼帽安静地躺在这两件衣服之上。我端详了一阵这顶礼帽,正合我头部的尺寸。包裹里面还有一双巨大而显得行动略为笨拙的白色手套、一根黑色手杖、腰带。最重要的是一个银制的鸟嘴面具。
约翰特别强调过,这个鸟嘴面具里面的草药和香袋最好要记得定期更换。我端详了这面具又是许久,面具鸟下喙的两侧有小孔以呼吸,中间中空部分塞入草药和香袋。面具的眼睛部分由两片圆形红色玻璃填装。
于是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穿上了这套怪异的衣服,发现正合我的身材,就像是专门为我定制的衣物一样,但是面具里强烈而刺鼻的香气是我感到有些不适。我打开了笔记,里面记录了不同种人生前的遗嘱、秘密,其中甚至有英国赫赫有名的诺曼氏和约克氏。有些遗嘱在标注日期处画了特殊的红色记号记号,我猜想,可能是已经生效了的遗嘱。
我将笔记放在了衣服的口袋里,执起末端雕有鸟翼的手杖,缓缓走下偌大的别墅,楼梯栏杆上的烛光随窗外的阴风摇晃,我刻在墙壁上的阴影也随之婆娑起舞。耳畔呼啸着棕榈与橄榄随风战栗的声响,乌鸦的尖锐嘶鸣渐行渐远,远方的草地隐约跑过恐慌的人群。
我再次站在妻子的墓前,透过血红色的玻璃望着几朵将要凋零的玫瑰,思绪不禁将要飞往上帝的天国。这时,心脏突然开始剧烈绞痛起来,手杖落在石板上震颤了几下,我的意识因疼痛几度模糊至昏厥。但过了没多久,身体渐渐恢复了正常状态,我再次从心脏病的手里逃出来了。
我踉跄起身,捡起手杖,一瘸一拐地走向庄园的大门,门外的流浪汉和落魄贵族已经全部因不明原因散开了,怪不得哀嚎很久没听到了。这时我又从远处的小路上看到一个孩子,正冲着我的方向跑过来。
孩子见到我,连气都稳住,就跪在地上亲吻起我的右手:“维多阁下,请救救我的父亲!我知道您是个受过教育的医生,请救救我的父亲!维多叔叔!请您高抬贵手,救救我的父亲!”我认得这个孩子,是埃斯波西托亲王的儿子,因为家里的仆人都死的死,病的病,害怕的害怕,没有人敢乱出来找我,他为了父母的安危,独自跑了数里来请我过去医治。
我蹲下来扶起孩子,隔着笨拙的白手套抚摸起他的脸蛋,他的四肢、脖子、脸庞的皮肤分布起大大小小的瘀斑。我试探着问他,身上的瘀斑感觉起来疼吗?他点了点头,我就赶忙缩回了还在抚摸的手。我回去牵出马车,将孩子抱上马车一同前往埃斯波西托亲王的农场。
经过半小时的颠簸后,孩子显然已经疲惫不堪无法走动了。我叫几个仆人把孩子背回屋里,自己前往亲王的卧室。亲王家里的装饰甚是奢华,但如今却黯然失色。夫人手上的祖母绿宝石戒指和亲王无名指上的一枚同样子的戒指,虽然只是两个亮点,却是这屋子里最光亮的物件儿了。
可惜的是,整个房屋窗户紧闭,亲王整日将自己锁在房间里,躺在床上独自遭受瘟疫折磨。在屋里甚至能听到屋外另一个房间里夫人止不住的哭泣,回荡在这毫无生气的农场上空。
03
屋里,亲王单薄的身材无力地躺在床上,与其说亲王整个身体是躺在床上,倒不如说是瘫软地落在床上。他往常那样高大的身材很难让人与眼前病恹恹的人联想在一起。就像是瘦弱的蒲公英或者纷飞的柳絮落在那里。他眼眸中的微光就像是摇摇欲坠熄灭的烛火,我几乎一眼就望到了他生命的尽头。
我挪过来一张椅子,坐在他的床边,突然袭来一股汗味儿和臭气,但好在有香袋,感觉并不是十分的明显。
他那双摇摇欲坠的微光停留在我的面具上,没有恐惧,而是微笑:“是死神来迎接我了吗?那可太好了,我昨晚已和上帝作了忏悔,希望他能快点结束我眼下的痛苦……看来上帝宽恕了我,你是来带我离开这片黑暗的土地的,对吗?”他的手向我伸开,但我用手杖挡住了,我告诉他,我是过来帮你解除痛苦的,但不是带走他。
他的微笑更显一分,更显一分嘲弄。他不相信我能治疗他的黑死病:“那么多医生都治不好这该死的瘟疫,你觉得你可以吗?你穿的很有新意也很有威慑力,但我并不相信你。结束缪谈吧,快点带我走……”他摇了摇手,把手缩了回去,但是缩得无比的吃力。
“你说话很累吗?疼吗?”
“还好,但我不想和你多说了。你把我的儿子带了回来,我很感激你,维多,你可以随便在这个农场里走动,挑一个称心的宝贝,就这样草草了事并离开吧。”他的头倾向墙壁,目光渐渐地离开了我的面具。我固执地说:“作为医生,我既然到了这里就是在拿生命开玩笑,来冒险。我有使命治疗你,或者减轻你的痛苦。”
“维多,省省吧。你的心脏病还没好,何必与我操这种没用的心呢?我已经老了,再活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用处了。倒不如去天国,等待我同样患病的夫人。真的,维多,面对肉体的折磨,死亡才是最好的解脱。”
他说着,缓缓合上双眼,面部逐渐松弛,眉头渐渐宽松下来,似乎是见到了自己可望而不可即的天国,好一副虔诚模样!我呆坐许久,两个人始终没有多说什么。过了很久,埃斯波西托亲王才开口言道:“你这身装扮,在这几年经常在欧洲何处出现,听说你们还能做遗嘱见证人?”
我点了点头。
“好吧,亲爱的维多,我现在就可惜告诉你我的遗嘱,我相信你的为人和你的心脏病。很好,你带纸和笔了吗?好吧,你可以换个地方、换个姿势去记,无论如何,你记工整就好……”
遗嘱:
埃斯波西托亲王的大部分财产,将由自己的二儿子亚当·埃斯波西托继承。大儿子阿尔伯特·埃斯波西托可以收到一百万的财产并且可以继续留在家族封地,但是家族主导权掌握在亚当手中,大儿子可以出外创业。小儿子加百利·埃斯波西托的抚养权交与二儿子亚当。
斯特林·埃斯波西托亲王
“记完了吗?”亲王说。
“记完了,我会一直保护遗嘱并且竭尽全力保证遗嘱的实施,到了遗嘱生效之时,这份遗嘱会被做特殊记号妥善保管的。”我合上笔记,并将笔记收入大衣的口袋里,“现在,亲王陛下,我可以为您治疗了吗?”
“你难道不好奇,我为什么不把财产留给大儿子阿尔伯特,而是给亚当吗?”亲王回过头来,死死地盯着我煞人的面具,“就当是陪我聊天,有助于病情恢复了。”
“我确实不好奇,我也不敢过问您的家事,我只是一个医生。”
“很好,”亲王点点头,“我的大儿子阿尔伯特是个好色之徒也是个肆意挥霍之徒,他喜欢向平民们炫耀他无尽的富有,这没什么大不了。但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购买没用的破东西,你以为这个屋子很奢华吗?不,是挥霍!他还为了自己背地里的情人买各种奢侈品,只为了满足自己下流的欲望!可怜的加百利,我的孩子!家族跟在这个魔鬼手里,以后一定是跟那些个女人的姓氏捆绑在一起,而不是埃斯波西托!”
亲王表现得十分激动,在我再三安抚后才缓和了自己的情绪。这时候他的二儿子,也就是亚当埃斯波西托突然进来了。他说他是过来看看治疗情况的,我看了看他,他的眉目清秀,看起来并没有得过黑死病。我站起身,拉着亚当一同走出了亲王的房间。
“亚当·埃斯波西托?”
“是我,先生,我的父亲怎么样了?”亚当的神情忧郁地令人怜悯。
“这间屋子里,多久清理一次?”
“三个星期,是不是很长?我想还和家里一个破败的储物隔间有关系。里面蒙灰厚厚一层,常常有老鼠横行,隔间的墙壁已经不止一次被那些怪物咬破了。”
亚当嘴上一边说着,眼睛不时地望亲王的房间里偷看着。我问他,为什么这一家子里就只有他没有得病,他说他在发病以前在马赛,佛罗伦萨沦陷后才跑回来,可能路途上并不拥挤,船也比较干净,没有老鼠也没有流浪猫。
“你要知道,你父亲的瘟疫,很多人都没能够完全地治疗好,况且亲王阁下也不指望被治疗,这对他的完全康复来说是难上加难、雪上加霜。我刚进去没说多少话,你的父亲就让我替他写了一份遗嘱并保管,我劝你时刻做好准备吧。”
“你是说,没办法治疗了?”
“恐怕是这样了。”我叹息道。
“家父放血过两次,但是效果并不好,反而还加剧了身体的虚弱。”
“放血是没用的,这太愚蠢了。你们最好还是安顿一下家人。”
“好吧,这对他也算是好事。我的母亲还在那里哭泣,眼睛都哭红了。她知道这个消息,恐怕身体就彻底垮掉了。”亚当无奈地说。
我们的沉默只持续了数秒,他说:“好吧尊敬的维多阁下,辛苦您了,虽然您没有成功地治疗家父的疾病,但我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不会让您白过来一趟的,先生。”说完,他拿出一块价值不菲的宝石,“这是不争气的家兄为他的情妇买的东西,虽然来历不光彩,但是家里因为这场瘟疫已经倾家荡产了。”
我本想推辞,他却一下子把宝石给了我。他一直送我到门口,我再三叮嘱他,家里的卫生必须要时刻注意,千万不要再放血!
另外,我又给亲王送过来了一些能够快速止痛的草药,并说亲王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是个很明智的决定,其他患病者可以效仿。亚当收下草药,我也黯然离开了。
阴云还没有消散,过了没多久,还随着风下起了连绵小雨,好在路并不泥泞。
04
我的下一个患者与亲王天壤之别,是个不折不扣的穷苦人家。
我现在对黑死病的认知,除了卫生和老鼠,还有笔记里的内容。笔记里涉及到了猫、黑鼠还有一种跳蚤,但全部都是猜测,其中还似乎在不停地否定放血疗法。我打算将我的所有猜测都在这个病患上做一个实验。
这一家子都是普通的农民佃户,但比起庄园时期的农奴们来说,生活要好的多得多。同样住在佛罗伦萨附近的郊区。这一家子姓安多里尼,病患是家里的长者,一个瘦弱的老妇人。她的女儿蹲在身旁,面露愁容,见到我的突然到来,先是吓得尖叫一声,在我介绍了自己之后,她才渐渐缓和下来。
整间屋子显得有些破败,但足以瞥见它以前的光鲜亮丽,尽管并不是一所豪宅。我靠近这两个病恹恹的女人,一股和埃斯波西托亲王一样的汗味儿弥漫在面具之外。我用手杖托起病人的下颚处仔细观察:淤斑、面色红热、打颤、被子底下的皮肤十分有可能已经坏死了,这都是黑死病的典型表现。
安多里尼小姐的表现倒是很轻微,只是胳膊、脸上稍微有点淤肿,但谁心里都清楚,这病迟早是要面对死神的。
我还没有开口,那老妇人就说:“我还需要再放血吗?我还需要再坚持不洗澡吗?我还需要自我隔离吗?”
此语一出又震惊了我,我搞不懂放血到底对这种病有什么帮助,人们对病的源头都不清楚,为什么着急着如此冲动行事?她说完,还缓缓地伸出瘦的皮包骨的小腿,小腿肚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针孔和发炎产生的红斑。
一旁的安多里尼小姐见状,表现的肉眼可见地选择避开,回过头来合上泛红的眼眶,嘴里嘀咕着祈祷的语句。甜美的脸颊上掠过两滴晶莹如钻石的眼泪,只留下无奈的泪痕,在风的吹拂中感到微冷。我呆呆地立在两个女人的旁边,怜悯和无奈等心绪在心中五味杂陈。
“首先,安多里尼小姐,这家庭里有其他的男性成员吗?”
“没有,维多先生,我的父亲前一个星期就在西西里得了瘟疫去世了。”
“好吧,愿上帝保佑你们。另外,这个家里时常有老鼠出没吗?或者,猫?”
“没有猫,但是家里常常出没老鼠。就在这个宅子的后面的个别房间里,墙角的破洞是老鼠们自由出入的大门,家里也很久没有打扫了,我与我的母亲也很久没有注意个人卫生了。上一个鸟嘴医生对我们说,洗澡会扩大毛孔,会更容易得这种瘟疫,不利于恢复。”
我一怔,没有办法反驳,也没办法同意。我让安多里尼小姐带我去后面的屋子查看情况。我们穿过一条不算很长的走廊,走廊两旁挂着一两幅有些褪色的画作。我来到了安多里尼小姐所说的那个后屋,一眼就看见墙角落处,又一个对比起屋子里特别亮的大光点。
安多里尼小姐面露难色地说:“这个破洞我父亲去世时才被注意到,奈何我与家母身子弱,无法修补这样的漏洞。确实,去您所言,老鼠把家里弄得天翻地覆、破破烂烂。”
我盯着这漏洞良久,不敢多言语,只好转身折返回安多里尼夫人的房间里,随手挪过来一张椅子坐下,说:“可以了,安多里尼夫人,您们家里的大致情况我已经了解了,卫生条件很差,我会想办法帮助你们,这次的诊断是免费,毕竟在这个关头了,钱也不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了。我会给您一些止痛的药,您要理解我,我现在还没有办法治疗您的瘟疫。”
安多里尼夫人抿着发紫的嘴唇,虽然表面看起来态度平和,但不难看出她心中的不快——我竟然没办法治疗她的瘟疫。恐怕她心里还会想:这个医生穿得如此奇怪,却是滥竽充数之辈!哦,如果他朝我要钱,我一定不会给他!
实际上我也听说了,绝大多数鸟嘴医生都是受雇于政府,但还是会向患者索取大量费用。安多里尼夫人可能更愿意相信花费多得,而不是零消费的隔离方法。
我叹了口气,但安多里尼小姐和夫人显然没有注意到。我说:“洗澡与否我不争论,但老鼠洞一定要填上。鉴于你们的特殊情况,我会想办法从佛罗伦萨镇里请人过来修补,工钱我付。无论你们同意与否,这都是必须的。”
我又瞧了瞧安多里尼夫人的表情,心里突然感到一阵寒气:她宁可相信放血,也鄙夷我这看起来不着边际的方法!她相信大部分佛罗伦萨医师的观点:不洗澡、古希腊思想的放血疗法、血管里灌清水、躲到人迹罕至的地方避难,就是不肯相信我。我别无办法,只好放下一块算不上名贵的宝石放在桌子上,就黯然离开了这里。
自断活路,上帝也救不了你。
当我前脚刚刚迈出这座宅子,安多里尼小姐突然从屋里冲了出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袖子,请我再次回去见见安多里尼夫人。我回头望着安多里尼小姐动人的面庞上哭得红肿了的眼眶,拗不过良心的不甘,再次去面见安多里尼夫人。
安多里尼夫人拿着那颗宝石仔细端详,见到我又被安多里尼小姐拉了回来,她问我:“这颗宝石虽然算不上价值连城,但也不菲,敢问阁下府里可缺佣人?如果可以,我愿意让小女进入阁下府邸中工作。”
我又一怔:“安多里尼小姐身上这病,看起来并不像是瘟疫,是传染病吗?”
“并不是,先生,她是被他的情人虐待的,她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如果您可收留她,那我老妪也感激不尽了。”
“不可能,黑死病传染能力极强,她在您身边已久怎么可能没有黑死病?”
“她昨日从米兰回来。你知道的,先生,米兰没有像不列颠一样沦陷。”
我拗不过,只好同意。家里的佣人四散奔逃的所剩无几,确实需要有人帮助我打理,只好勉强同意安多里尼小姐同我回去,但是如果发现她患了黑死病,我一定会把她赶出去,或者在某块田地里杀死她。夫人思量着,最后拼劲力气地向我点了点头。
“现在,您就是我们的恩人了。”安多里尼小姐缓缓地说。
“那既然这样,就接受我的治疗吧。”
我在为安多里尼夫人降温之后,就将安多里尼小姐扶上了马车,在母女短暂的告别后,马车的车轮还是顺着风起的方向运转,匆匆地赶回庄园的路上。一路上颇为颠簸,安多里尼小姐蜷缩在马车里不敢乱动,生怕碰到淤青,我无奈,只好让马儿慢行下来。
05
回到了庄园,安多里尼小姐手舞足蹈起来,表现得异常兴奋。她说她以前见过埃斯波西托亲王大气的农场,但却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庄园。她学着古代诗人们的语言,赞颂起橄榄、棕榈,以及教徒的信仰——上帝。
我在二楼找了个还算干净的房间给她,并叮嘱她必须在今晚之前洗个澡,否则根本无法保证她的恩人——我的生命安全。尽管我对这个办法总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但别无他法,放血是古希腊时代的技术,现在也未必适用。不到万不得已我也绝对不会使用那种疗法。
“维多阁下,感谢您愿意收留出身卑微的我,我愿意无偿帮助您,但也希望……”
“食物和其他物品我会准备的,你大可不必担心这些事情。”我抢先说道。
“谢谢……您是受雇于政府吗?”
“我是个特例——我不受雇于政府,但我会经常自我隔离和检查的。但是,安多里尼小姐,如果哪一天我得了黑死病,我请你为我放血。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
“可……您说那种疗法……”
“总要试试。”我淡淡地回答后,就快步离开了这个房间。
过了数日,安多里尼小姐表现得特别勤奋,身上的淤青已经渐渐褪去,做事麻利的程度完全不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姐,她的勤奋和她的美貌完全不相称,这使我对她特别钦佩。你会以为我对她有特殊情感吗?不,我一个快要四十岁的男人怎么可能染指二十岁的小姐?天方夜谭!我倒愿意把她当成妹妹一样的人物。
我平时观察过她,她举止大方,办事麻利,很多事情她都轻车熟路,而且竟然学习过古希腊的一些诗歌和典籍,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我真的以为来时的表演只是作秀!她很特别,可惜我不会爱上她。
有一次,我在例行检查时,她突然看到了我身上的笔记,问我这是什么。
“这是一本笔记,里面记载着许许多多黑死病人的秘密和遗嘱。”
“遗嘱?您们还记遗嘱?”
“见证人而已,就像启明为晨曦作证,长庚为夕阳送行一样,有希望也有污垢。”
“您说话真有艺术感。”她笑道。
我也附和着笑笑,突然想起来什么。我在迅速在笔记上潦草地记下一段文字,并交给安多里尼小姐看,那是我的遗嘱。
“先生,您……”
“我请你在我死后,埋在后花园的墓穴里,旁边是我的妻子。另外,将这身衣服和笔记交给一个同样学医的鸟嘴医生,他会明白的,这也会为记录黑死病死亡人数奉献绵薄之力。”
“为什么记录人数?”
“世上没有比血淋淋的教训,更能够发人深省的东西了,安多里尼小姐,您要记住。”
“上帝保佑你,维多阁下。”
“如果他保佑我,他会让我去见他的,而不是忍心让我在这里受煎熬。”
“可是这庄园……”
“你就是这里的主人了。”我回答。
06
晚秋,我再次来到埃斯波西托亲王的庄园,亚当亲自在门口迎接我。
“亲王现在怎么样?”
“不太好,维多阁下。您上次走之前曾经警告过我他的身体扛不住放血疗法了,但是上次我出去了一趟,阿尔伯特就叫了另一个鸟嘴医生给加百利和父亲放血了!可怜的加百利,等我回来他已经不省人事,父亲……”
“他怎么了!?”
“他命不久矣了……”
我只感觉浑身一颤,心脏突然又开始绞痛,痛得让我一时无法正常的呼吸。亚当察觉了我身形的异常,问我情况怎么样。我无妨,强忍着心绞痛进入了亲王的房间。只见亲王嘴唇紫得发黑且干燥,浑身瘫软在病床上,小腿、胳膊都是密密麻麻的针孔,空气弥漫着死尸腐肉的恶臭,但我明白,亲王还活着,但是皮肤已经溃烂了。
“亲王殿下,您……”
埃斯波西托亲王那风中残烛的双眸移向我,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同我说些什么,但奈何亲王的身体虚弱,只是发出呃呃呃一样的声音,无法同我交流。他双眼死死盯着我的面具,我不知道在他眼里,我是否还那么严肃,但事实上,在面具之后,是惶恐,亦是怜悯。
我让亚当把全家人都叫过来,现在已经是老亲王的弥留之际了。
首先冲过来的是阿尔伯特,他怒气冲冲,抓起我的领子对我一阵臭骂,骂我没能够有效的医治埃斯波西托亲王。我愤怒地用手杖顶着他的胸膛把他推开,然后说:“阿尔伯特,我告诉过亚当,亲王陛下承受不住第三次放血了!可你,你都干了些什么!他现在这幅模样,还不都是你盲目地使用放血疗法给害得!”
阿尔伯特显然自知理亏,不再作声。亚当过来劝我不要动怒,我怒视阿尔伯特一眼,甩开亚当触碰我的一只手,老亲王看到这一幕,似乎是愧疚又像是失望:一滴眼泪说着他干瘪的皱纹和脸颊落在了床上,泛起一小片深色的沼泽。那双风中残烛一样的目光,顷刻间熄灭了……
我鞠躬行礼道:“亲王陛下,祝您去往天国的道路一帆风顺,上帝保佑您…阿门……”
阿尔伯特见状,也愣住了。但令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是,他没有哭泣,而是阴谋得逞的微笑。愤怒再次冲昏了我的头脑,我用手杖暴戾地敲打他的脑袋,怒吼道:“我告诉你,阿尔伯特,老亲王的遗嘱早就立好,亚当埃斯波西托才是真正的财产继承人,而你永远别想觊觎!”
阿尔伯特怒了,他一手不停地止血,一手挥舞着让侍卫把我拉出去,在一阵混乱之后……
“砰!”
关门的声音是如此的刺耳,也夺去了这个屋子里最后的光明——我被囚禁了。我无奈地靠墙而坐在阴湿的大理石上,只听门外一番话来:
“阿尔伯特,你疯了!鸟嘴医生可是整个欧洲最尊贵的客人!你怎么可以囚禁他们!”
“客人?他胡言乱语,篡改父亲的遗嘱!哦,你和他也是一伙的?我告诉你,我才是亲王真正的嫡长子,我才是家族未来的掌权人!而你,亚当一分钱也捞不着!”
“你真的疯了!你为了情妇,现在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了吗?”
“你再敢多嘴一句,我连你也囚禁!和他一起陪着老鼠们睡觉去吧!”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逝去,世界回归了安静。
我无奈,也无力。心头不停地绞痛,不停地在折磨我残破不堪的灵魂,突然胸口一阵翻腾,从胃里鼓动着一股压力,刹那感觉喉咙微甜,紧接着一大口鲜血从嘴里喷了出去。意识模糊、浑浑噩噩中,我隐约听见了老鼠们在草地和墙动乱窜的声音、猫的低吼、以及一些昆虫的大合唱。我意识到,我如今在这里已经凶多吉少了。
我开始在心中默默朗诵上帝的赞歌,期盼某一天也会打破人们的桎梏,还我自由。午夜时分,这一刻终于到来了——是亚当,他偷偷地打开了囚禁我的房门,一道亮光直射我的眼睛,让我一时无法辨认来者。
“维多阁下……”亚当轻声说。
“亚当吗?太好了……”
“放心吧,维多阁下,我会救你的。”
“太好了……上帝保佑你,亚当……”
再之后我便又昏死过去了。
07
等我醒过来时,映入眼帘的是安多里尼小姐美丽的面庞。
“阁下,你终于醒了。”
“我这是……在家啊……亚当呢?”
“不清楚,您说的是那个先生吧?他把你送过来后就又匆匆骑马回去了。”
安多里尼小姐眨眨眼,可爱地、似乎不太明白我经历了什么事情至于如此虚弱,我一时无法和她解释……
“快离我远点!我可能得病了!”
安多里尼小姐一瞬间,红润的脸庞变成了苍白的面孔,连忙踉踉跄跄地退回身去。
“阁下,不要吓我!”
“你快离我远点,亚当也有危险了,他的哥哥不会原谅他的……”
“阁下,我应该怎么做?”
我刚想回答,只感觉一阵恶心、头痛,看来是真的感染瘟疫了。
“穿上我的服装,给我放血……”
“可是……阁下,这个疗法……”
“快去!”我几乎是怒吼。
我一步步地指导她,让她一点点地在我的小腿部位扎出针孔,静静地,等着鲜红色的血液一点点流出。她的手一直在打颤,但这场手术没有什么意外。我只感觉一遍遍钻心的痛苦,支撑着的两臂逐渐发酸,我的意识也慢慢变得模糊,最后的察觉,是来自鼻骨的疼痛……
蔚蓝色的天空,白云悠闲自在,纯白色的阶梯一步步通上云霄,有个声音告诉我,会有人在前面等着我……
爱妻,孩子,我来了……
1349年初,黑死病从法国的东北部越过莱茵河,5月到巴塞尔、8月法兰克福、11月科隆。
1350年抵达汉堡、不来梅、但泽……
黑死病的远征又转向北欧、转向东欧。
1352—1353年,最终来到了俄罗斯,结束了它这次触目惊心、血腥的征程。
血淋淋的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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