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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生与毛女

任生与毛女

作者: 鮟鱇 | 来源:发表于2023-11-30 20:59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非首发。

    首发平台:百家号,鮟鱇讲故事。文责自负。

    任生与毛女

    (取自虞初新志)

    一颗圆圆的海棠果,蹦起一条弧线,呯地敲在细腻的额上。

    女人手抚方额,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葱白的指肚,沾着一点紫红的浆液。撩开散乱的秀发,看见一只小猴子,蹲在不远处的石块上。捡着石上的海棠果,不停地往嘴里送,骨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女人。毛茸茸的小手,又抓起一颗果子,扔向女人。

    层层落叶,铺成一张厚实的'毯子'。掀开毯子,扶着石壁,慢慢站起来。狭口吹来冰凉的风,秀发舞在眼前,周围的景物在凌乱的发隙间,铰碎抛移。

    摘掉身上缠挂的葛藤,掐取一段坚韧的藤径。拢紧过肩长发,绾在脑后,插入径条。

    抬头仰望,白森森的岩壁,直直地插入苍穹。霭霭白雾,横卧崖间,遮断了向上探视的目光。

    回身环视,幽谷深邃。嗖嗖冷风漫灌,谷底灌木丛随风摇摆,躬身欢迎一个从云上而来的女人。

    跌坐毯上,头痛欲裂。一块块记忆的碎片,慢慢缀成一幅完整的连环画,映在眼前。

    女子平氏,贤淑柔美,易安重生。嫁与嵩县秀才任士宏为妻。婚后三年,香火冷清。

    迫于压力,任生雇了一架滑竿,载着平氏,爬上临近的少室山。向山寺中的菩萨,焚香求子。

    石径崎岖,陡峭难行。奋力抬行十几里,两个轿夫心生烦怨,撂了挑子,扔下夫妇俩人,一瘸一拐地尥下山。

    望着曲折迂回到天边的山路,眉头紧拧,任生有些踌躇不决。真值得冒着葬身崖底的风险,去屈求虚无缥缈的事么?

    平氏站在轿前,瞥见愁眉不展的任生,顿时明了其意。心中有些不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泰山压在任生的肩头。

    平氏眼中闪出柔韧的光,攀行几步,偎在任生胸前。

    “相公暂歇,妾除女红与诗书外,幼时与舅公习得一些拳脚。坐在轿上许久,活动一下筋骨。待妾上前探查一番,再回来与相公计议路线。”任生望着坚毅的平氏,爱怜地勾抹鬓角,无奈地点头。

    平氏脱掉披风,扎紧头钗,束紧袖领。任生忽然上前,紧握平氏的手,不舍得松开。

    平氏莞尔一笑,慢慢抽离,转身向上攀行。几个喘息,月白色的裙角折入山隅。

    突然,嗷呜的兽吼,响彻山间。任生大惊,跳向抬轿,抽出一根挑杆,急速地向上攀爬。转过山隅,一只色彩斑斓的花豹,盘踞路中,一缕月白色的裙纱,挂在路边的崖石上。平氏消失不见。

    任生双眼眦裂成虎睛,怒吼一声,挥棒冲向花豹。

    粉红色的刺舌,懒洋洋地舔刮鼻子。豹子低吼一声,弓腰一纵,跃上陡峭的岩壁,几个转身,隐入石隙中。

    任生拾起裙角,伏身下望。悠悠白雾汇成一条河,奔涌在万丈绝壁间,比翼折翅,平氏淹没在茫茫波涛中……

    最后一块碎片,从百会窍出,头痛舒缓,画面戛然而止。

    延伸到天穹的石壁,青白光滑,苔藓不生,将幽谷围成一个深井。平氏坐在井底,双手无力地垂在毯上。仰望井口,阳光穿过重重白雾,吝啬地洒在脸上。井沿太陡太高,觅不见抛绳汲水的人。眼泪无助地流下来,明亮的双眸逐渐黯淡。

    又一颗红果子,打在额头。远处大石上的小猴子,蹦跳而起,吱吱鸣叫着奔向平氏……

    清凉的夜风,裹着树叶,落在长廊上沙沙鸣响。廊外一石桌,一壶酒,任生把盏枯坐,独自品赏中秋的月光。

    月亮门闪入一人,径直走向石桌。瞟了一眼发呆的任生,摘下尖毡帽,放在桌上。双手摁着桌沿,坐在对面。

    “原来是张义大哥,这么晚了,还未休息?”

    “任生孝心,母患冷劳,央我寻得一付獭肝。今日捕到一只肥壮的水獭,摘下獭肝,阴干炙粉,已送到老夫人厨下。”

    “有劳张义大哥,请满饮此杯。”

    “何事吊个苦瓜脸,影响洒家喝酒的兴致。”

    “唉…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大嫂故去三年。公子面皮白净,家有田产。写得一手好文章,他日必会高中腾达。洒家日后,也需仰仗。何不择一美貌小娘子,重结良缘,生得葫芦籽一样多的子孙,以还老夫人的心愿。”

    “张大哥取笑了,我与平儿虽天人两隔,生死不见。却常在梦中鹊桥边,执手诉衷肠,击掌誓山盟。待小生百年后,自在奈何桥前,与平儿相会,同赴轮回。”

    “这个情,真的那么重要吗?”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如果你重情相思的那个人儿,坏了面皮,糟了身材,你还会和洒家执拗地追逐獐鹿一样,执着地喜欢她吗?”

    “无论平儿变成什么模样,是老、是丑、是病、是苦、是怪,我都一如既往地喜欢她、呵护她。月亮不会因为阴晴圆缺,而失去太阳的相伴相守,永远会不离不弃!”

    “好!”

    酒杯被重重地墩在石桌上。张义伸手入怀,掏出一件小巧的饰物,轻轻地放在桌上。

    “可认得此物?”

    一支素面方头的钗子,静静地躺在冰凉的桌面上。任生眼角张开,颤抖着手,小心地拈起头钗。挪近烛台,一个娟秀的“任”字,錾在钗首。

    任生潸然泪下,这是送给平氏的新婚礼物。

    平儿心灵手巧,亲自拓刻在钗首上,以铭记两人的秦晋之好。

    “此物从何得来?”

    “洒家有一事,讲与你听。可有好酒好肉?”

    鲜亮的蜜汁酱肉,风卷入口,醇冽的状元红,鲸吸入喉。张义打个饱嗝,满意地拍拍肚子,迎着任生咄咄的目光,娓娓而谈。

    “临近中秋,狍肥鹿壮。打算到太室山猎只獐子,贴补用度。”

    “晌午贪杯,耽搁了行程。只好摸黑赶路,困了宿在荒野。早上红屁股的野鸡撞醒我,洒家才揉眼发现,已到了少姨庙的脚下。索性将错就错,胡乱地选一处密林而入。”

    “日头烤在头顶,前晚又饮了酒,一时喉舌生火。搜捕猎物之事,抛在脑后,一路踅着青枝绿叶,寻找水源,浇灭火星。”

    “钻了几条沟,翻了几道岭,山势越来越高陡,攀过一块磨盘大的岩头。依稀嗅得谷底,逸出湿漉漉的水汽。”

    “谷底是一大片茂密翠绿的竹林,凭经验,甘甜的泉水,就在竹林深处。”

    “跳下岩头跑下山,拨开枝叶,越过一片淡紫色的马蔺,前方一汪清澈的镜面,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是张家大哥吗?”

    张义生生拽住脚步,猛回头,一只通体黄毛的'长毛怪',离他身后一丈远,直直地盯着自己。

    山谷卷来一股风,翠浪呼啸,片片柳刀围舞长毛怪。六七寸长的细长毫毛,狮鬣须张,威风凛凛。

    张义脸色苍白,惊愕地瞪大眼睛。

    “张大哥,不识得我了吗?我是任家大嫂啊。”

    “任家大嫂?你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变成这个模样。”

    “几年前,奴家与夫君同上少室山祈福求子。离夫独自探路,惊遇猛兽,慌乱中踩空,坠入悬崖。待清醒后,才发现壁高千仞,可接星辰。幽谷深邃,举目壁垒。不知通途在何处。”

    “此处山谷虽围成老井,却雾汽滋润,自成一境。谷内遍生葡紫的女贞子,猿鸟不喜食,饥饿时取食女贞子。初觉味酸涩,不可口。三日后,则甘香满颊。三月乃全身生细长的毫毛,半载后则毛长近尺,身轻如叶,变成一只灵巧的猿鸟。”

    “惟谷中缺乏清净的饮水。嚼果啖叶,湿口润舌,始不能痛饮解饱。身轻如叶后,翻山越谷,寻得此泉,渴则来饮,不意与张大哥相遇。”

    “既然轻如柳叶,轻易脱出幽谷,何不下山寻找任生?”

    “你可晓得,自你坠亡后。任生整日闷闷不乐,诗书荒废,痴瘦成开春的傻狍子。”

    “任生青年丧妻,家资丰厚。踏门槛的老婆子,恨不得自己飞入任家。面对宗族传续香火的唾沫星子,充耳不闻。整日回味,曾与你在一起的时光。还有……”

    “张大哥莫要说了,奴家怎能忘记昔日的琴瑟和鸣。”

    “奴家虽能轻脱幽谷,再入尘世,却是猿鸟重回樊笼。”

    “况世人皆爱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任生也许顾念旧情,暂不嫌我、厌我。时间长久呢,昔汉武李夫人之事,犹在眼前。”

    “仪表堂堂的任家才子,迎回一个毛烘烘、脏兮兮的怪物。泼天的唾沫,聚成江海,会淹死我们。”

    “业已至此,夫复何言。奴家已习惯此间境,鸾鹤为伴,猿鹿为伍,纵享鲦鱼之乐。”

    竹林里跳出一只小猴子,几步蹦至平氏面前,双爪撑地,纵身跃上肩头。

    毛茸茸的小爪子,轻轻拨开绒长的黄毛,伸出长长的指甲,掐取毛发上的小虫子。扔入嘴里,咯吱咯吱地嚼食。

    平氏伸出金灿灿的长臂,轻抚小猴子的脑袋。手掌翻到自己的脑后,解开一个暗藏的髻扣,抽出一支素面方头的发钗。

    “此是夫君赠我的新婚礼物,在岩壁缝隙里寻到,如今物归原主。为我谢任生的相思之情。劝他早续别缘,以丰后嗣,不负宗族之望。”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平氏长叹一声,将发钗递给张义。滴滴清泪,淌出两道长长的绒沟。转身眺望嵩县方向,嘴唇紧咬,片刻,将小猴子夹在腋下,纵身跳入竹林。几个闪腾,消失不见。

    秋日的骄阳,牛气哄哄地俯在头顶。睥睨藏在草丛里的两个人,热浪滚滚,逐渐蒸熟他们的耐心。

    “三日矣,张大哥是否记错了地方?”

    “想是前几天连阴雨,大嫂并不口渴。不如我们暂且退回,过些时日再来。”

    任生舔着白花花的嘴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坡下的一汪清泉。

    “不见到平儿,誓死不离开。”

    “噫,问世间情是什怪物,直教洒家看不懂……”

    “嘘…”

    竹枝摇晃,一道黄色的影子,飘然出现在清澈的泉水边。单膝点地,弯腰捧起一汪清水,咚咚入喉,水空掌干。正待伸手入泉,一双有力的手臂,狠狠地箍紧腰身。

    毛女大惊,奋力挣扎。

    “是谁欺辱奴家?”

    “吾是任生。”

    手臂渐渐松开,毛女萎在地上,掩面大哭。

    “奴家容貌已毁,长毛覆身,无颜面见夫君。劝君另寻佳人再娶吧。”

    “娶妻娶贤不重色,昔日齐王尚娶钟离春,今日任生也能娶毛妻。”

    “世人怎么看你,宗族怎么交代。”

    “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何须理会那群蒸不烂、炒不爆的铜舌头。夫妻恩爱,自有子孙绵长。你我情比金坚,宗族也奈何不得。”

    “如若逼迫过甚,我携你重返这里,同过闲云野鹤的神仙日子。”

    夫妻二人抱头痛哭,山林为之失色,张义站在一旁唏嘘不已。

    一只小猴子,从竹林跑出,跳到一块大石上,向毛女吱吱摆手。一颗紫红色的棠果,敲在额头,落在手心。毛女含在嘴里,依依不舍,挥手告别。转身握紧任生的手,离开守了三年的少室山。

    回到家中,端上日常米菜,腹中绞痛。半月后,渐入熟食荤腥,身上的毛发慢慢脱落。一年后,长毛褪尽,还给任生一个温婉知书的美人。

    夫妻恩爱胜似往昔,开枝散叶,得子女数人。

    注:配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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