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天涯

一 幽谷

  天色微带点黯然了，远处白杨树的轮廓渐渐模糊。初夏的傍晚，凉凉的山风微微带着点儿寒意。这是一所乡村小学，岁月的痕迹斑斑驳驳，在断壁颓垣的院墙缝隙里，在屋顶参差不齐的青瓦间，在已经发白霉迹斑斑的木头窗棂上......唯有新糊得雪白的窗纸分外显眼，窗纸上红绿的各种精巧的窗花，平添了多少生气！

  方草欣还在小学的校园里徘徊着不肯离去。实际上她已经在这儿转来转去一整天了，她十分仔细地看着这个校园，三间简单破旧的土坯房，一个小操场，一块小菜园，生怕漏过一个角落。

  就在前几天，母亲为了寻一直迷路的羊羔不慎摔伤了腿，这个时节正是羊儿上膘的好时候，一家的生活来源都在家里这一群羊身上，父亲一个人照看不了，便决定不要她来学校了。她已经五年级了，舍不得放下书本去放羊，谁知道这一放下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同年级的小虎不就是去年因为家里忙回去了，再也没有来上学么？可是，妈妈不能下地了，她怎好去争辩呢？

  初夏的天，天似乎亮得特别快。吃早饭的时候，太阳已经有些晃眼。父亲走过来叫她收拾几件衣服，顺便做些干粮，“要出远门？”她惊讶的问。

“对，村里的大部分好的草地已经被羊啃得差不多了，好多村里人都已经进山里圈好草地了，这几个月正是羊上膘的好时候，咱们也不能落下。”

  欣儿默默地收拾了几件衣服，还有一些干粮，临出门，又折回来悄悄地取了课本放在包袱里。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可山里的露水还很重，羊们看到越来越多青嫩的绿色，兴奋的“咩咩——”直叫。有的偷偷拽几口，有的直接停着吃起来不肯走了。欣儿就过去用柳条鞭狠狠地抽几下。可能因为她力气小，羊们根本不理会，依然若无其事的猛吃。欣儿眼见又有几只停了下来，急的想哭，便喊一直走在羊群前头的父亲。“爸爸，爸——”

  父亲走过来，拿过她手里的鞭子，并不打羊，而是抛向空中，熟练的摔几下划过一道弧线，“啪——啪——”声音清脆而响亮，在山谷里回响起来，响雷似的。羊们听了，都乖乖地回到了羊群里。父亲转过脸来，得意地冲她笑笑，把鞭子递给他，大步走到羊群前面，但她并不领会那笑意，只是满心懊丧。

  一路再有羊贪吃不肯走的时候，欣儿决意不再喊父亲了。鞭子赶不动的时候，她就用脚踢，用手推，甚至拽脑袋直到羊回到群里。

  将近傍晚的时候，父亲才决定在一块坡地上停下来。父亲让他看好羊，自己背着从家里带来的工具去围栅栏了。

  她在坡地上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一边轻轻懊恼，一边抬头看走出去很远的父亲，那颀长而已显驼的背在山气氤氲的坡地上，一动一动地摇晃着越来越小，几乎要消失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坡地这么大，当那个一动一动的小点终于消失，她茫然地看看四周，高耸的山峰在无形之中把她夹在了中间，在傍晚空濛的雾气里，仿佛童话里那怪人的手要下来抓住她。她终于不敢再坐下来看了，便“霍——”地一下站起来，朝父亲走得那个方向跑去，包袱掉在了地上都不晓得，一边跑一边大喊“爸爸——爸——”

  女孩儿颤抖的童音刹那间在山谷里回荡起来，像玉碎在水里。

“你好好坐会儿，看好羊！我就来。”

  父亲浑厚的声音像从另一边的地平线升起，霎时也洒满了天空，像夕阳的余晖，让人觉得温暖。

她停住了，可是迈不开步子往回走，蹲下身子，把脸埋在手心里，轻轻地哭泣起来。

“啪——啪——”

  很多清脆的鞭子声在四周响起来，她感激地朝那个方向看了看，才恋恋不舍地往回走，走向那块石头旁，羊们有的在静静地吃草，有的侧卧着打盹。

  她在那块石头上坐下来，听着鞭声时不时地从那边的地平线传出来，回响在山谷间，仿佛母亲的手紧紧得抱着她。她细细跟着鞭声传来的方向猜想着父亲在干什么，父亲一定是在钉栅栏，那圆形的栅栏在她愈来愈模糊的意识里很快围了起来，慢慢地只剩一小段儿了，父亲在那儿用木棍做了一扇可以开关的门……

  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了。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睡在雨布搭成的简单的篷子里。走出帐篷，便看到父亲在一堆火旁煮东西，那熟悉的温暖的小米味儿，在初次离开家的她闻起来，感觉特别香甜。她有点羞赧地走过去，挨着父亲坐下来。“醒来啦？”

“嗯！”

清晨的坡地格外寂静，大概虫们、草们还在酣睡中。

二 寂寞

  转眼，十多天过去了，她仔细地数好了回家的日子，还有半个月，父亲说的。地里要忙完了，等这些母羊生了羊崽子就回去。

  羊们一天天的长大，母羊的肚子也滚圆起来，她越来越想家了。晚上，她不想睡觉，就陪着父亲守夜，饶有趣味的熬一宿。一向沉默的她，变得叽里呱啦的说很久。父亲也应和着说这说那，虽然她一向不喜欢听这些农事儿和家常……

  然而在她把肚子里仅有的几篇童话和几个动画片的情节讲完后，她迫切地想要爸爸再说点儿什么，什么都可以。的确她太寂寞了，可能她还不知道这个词儿确切是什么意思。

  一只如花儿般美丽的大蝴蝶，在视线里扑闪着翅膀，又倏忽间飞进来一个没有阳光的角落，那斑斓的翅膀闪烁的光晕也倏地没有了，它好像是沉入了什么东西似的，天空一样的，无边无际。

  她很少抬头看天空了，以前这是她很喜欢的动作。她突然发现，当你真正深处孤独的时候，最害怕的就是像天空这样的辽阔无垠的东西，比如田野，大海等，它们像极了你内心深处无法摆脱的所谓寂寞的东西，她害怕这种无形的困顿就这么真实形象的在眼前铺展开来，明明无限自由，却仿佛深陷囹圄。

  她怀念家里的一切，校园的一切，甚至是她以前不喜欢的同学，老师，都在她的脑海里变得可爱。

三 暴风雨

  又过了一天，傍晚的山风萧萧的吹动着他们的衣角，带来丝丝寒意。夜静了，她依靠在父亲宽厚的肩膀上，听父亲喃喃地说着话。有小的旋风忽地窜过，很大，很快。安静的卧在一起的羊群就会一阵骚动。父亲站起来，神色凝重的望了望夜空，她这才发现，天上一颗颗星星都没有了，墨一样的颜色很沉很沉的压下来，空气里似乎有一股浓浓的潮湿味儿。

“不好，今晚可能会有暴风雨。把羊赶到帐篷里去！”

  她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今晚可能会发生点什么。把羊赶到帐篷里以后，风刮得更大了，她有点站不稳，紧紧地拽着父亲的衣角。呼呼的山风卷杂着山林的呼啸，像咆哮一般的一股股传来。她紧紧地跟着父亲，不知所措。

风越来越大了，一个旋风，把帐篷连根卷了起来。羊群顿时乱做一团，四处钻堆儿，咩咩的惊叫着，四散奔逃。

“不好！”父亲一个箭步窜出去，钻进浓厚的黑色里，不见了。

  她可能是被羊带倒跌在了地上，不由地哇哇大哭起来，却又马上爬起来向父亲走的那个方向跑去。“爸——”她竭力喊父亲，一张口便让山风堵住了嘴巴。

“看好羊！”父亲浑厚的声音稳稳地穿过重重的风的呼啸声，真真切切的传来。她止不住哭泣，大颗大颗的泪流进嘴里。

  她努力地顶着风，把羊一个个聚回来。然而，一个响雷劈下来，羊儿们又开始四散逃奔。她不知该追哪只好了。终于她追着了一只快要生产的母羊，紧紧地抱住它。羊也累了，忽地跪在地上。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身边的母羊突然凄切地哀咩了一声，卧倒在地。她抱着羊头，不由地哭了起来。

  羊的叫声越来越凄惨，它要生了！她见过父亲替羊接生，可那时只是感兴趣是看着，“哦，我该怎么办?”

  ……

四 回家

  山谷里的黎明来得总是很早，太阳还没升起来，一切都已经清晰起来。坡地上的山丹丹格外的红艳，山杏树的叶子还在滴水，草上的露珠儿似乎可以含在嘴里咀嚼。一切还是那样安静、和谐，跟平常的早上一样，似乎谁也不记得昨晚曾有的风声、雨声。

  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趴在父亲的背上。父亲一手揽着刚出生的小羊，一手托着自己，静静地踏着雨后湿淋淋的草地朝前走着。母羊跟在后面偶尔“咩咩……”的叫着，亲昵而温暖。

“明天，明天……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她把脸转过来，埋进父亲的背里，不由地轻轻地抽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