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虎儿兄带领着还乡的学子祭六爷
每年大家集体返乡都得去六爷的墓园探视,这是清河县不成文的规矩。
虎儿开着车,给我们讲起他的干爷爷,也就是清河县的六爷。众人出神地听着,不知不觉被这声音缓缓带回了从前。
“铛!铛!铛!”贺家铁匠铺打铁的声音把整条街的人震的一愣。街坊四邻纷纷猜测是谁在打铁?小声低头嘀咕着。这敲打声音不疾不徐,清脆厚重,声声蕴含着力量,真是好生奇怪。贺铁匠头七刚过,贺家媳妇一个女人家,也敲不出这上乘声响。几个好事之徒趴在门缝上一瞅——嚯!贺家在城里读书的大儿子一手托着铁料一手举着铁锤,一下一下把一个铁料敲成了砍刀,放在煤堆里闷的通红,“滋啦”一下浸到水里。众人先是一愣,继而看向地上整齐排列的刀具,随后各自散去。大家心里都有数,贺铁匠这块祖传牌坊算是保住了。
“都是命啊!”贺家媳妇一把捶在大腿上,眼泪鼻涕止不住地流。当家的去了,大儿子年纪轻轻,只好辍学回家打铁。海六回家见娘拖着病腿忙活饭食,连忙一把揽住瘦弱的娘。“六啊六,真是苦了你了。都是命啊,都是命啊。”看见娘这般,海六张张嘴,想说什么。最后也只是拍抚着娘的脊梁,默不作声。吃过饭,海六把从学堂背回来的书仔细伸展好平整地压在柜底下,费力把自己在省城里读书这件事忘掉。一个月后海六靠着叔父等人把乡亲都招呼在铺里吃了个饭,饭前海六用小锤重重敲了三声铁钳,吆喝道:“大家伙父老乡亲们,贺家铁匠铺开业了,百年招牌信得过,今明两天前五单统统五成价钱。”经过这么一张罗,贺家铁匠铺又起来了。
海六的手艺,比起他爹只好不孬。没过几年,四里八乡提起贺师傅就只想着那个待人和气,活计爽利的青年。
50年代公私合营办得轰轰烈烈,海六凭一身手艺,当上清河铁厂的大师傅,跟全厂上下都处的融洽。三十出头的年纪,挺拔的身形,仁厚的脾气,这样的人想不红都难。没过几年,海六就领着小组干出了令人咋舌的业绩,把清河铁厂干省里叫得上号的铁器直销部。
功高不赏,这道理放哪儿都准没错。副厂长眼瞅着海六大红大紫,心里自然不是滋味,明里暗里刁难海六,找他的不是。人人都知道贺师傅活好人好可就是不受副厂长待见。故总有人有意无意的当着海六的面替他抱不平。海六通常只是拍拍他们的肩膀,不作声。唯一一次有人说了句,“海六,你这是命啊。”海六浓眉一皱,噌得起身,回道:“啥命哩?不都是靠自己。”那人赶紧识趣地闭紧嘴,简单附和了几句就走了。海六一个人照看着车间,喃喃道“什么命不命的,人活着就得靠自己啊。”
政策放开后,海六带着一干信得过的弟兄做起铁器生意,他一个人下南洋,把东南亚有名的冶铁公司都跑遍了,还带回来几个老师傅和一批新设备。六爷是个极好的生意人,眼光独到,下手果断。铁器生意刚红火起来,就交给了弟兄们,自己转投了瓷土公司和树胶厂。
六爷有钱了,一个个日头也斑驳了他的黑发,皱纹印在他的脸上,刀刻斧削。
清河县校舍拔地而起,宽阔平崭的大道四通八达,将县城所有土地连在一起。贺家铁匠铺还在那立着,打铁的人来了又走。人们说,六爷成了企业家,还有一个什么慈善家的名号。可六爷自己每次归乡都坚称自己是贺师傅,还是那个铁匠,只不过给家乡做点事,还怕做不好哩。
那年春天百艳吐芳,六爷刚下飞机便进了医院。一直到尺厚的大雪把世界埋在身下,他的情况仍不见好。年前,虎儿去探望六爷。他就直直的坐着,面容枯槁,眉头拧成两道沟壑横在前额,哪里还能看出当年在商场上的威风。六爷一直没吭声,末了,颤着嗓子低低的说:“虎儿,人这一辈子千万别信什么命,信自己就对了。”虎儿看着那对疲惫却坚定的眼眸,他从未如此强烈感受到他们的深邃,眼底尽是看不透、摸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转过年来,六爷趁着自己还清醒,力排众议把住了30多年的复式别墅院卖掉了。他笃定了主意,这些钱自己和家人一分不花,用卖房子的款项加上多年积蓄来成立慈善助学基金会,专门资助家境贫寒的学生。
“让更多的孩子有书读,让他们都有能力信自己,”六爷最后叮嘱虎儿。
六爷入殓那天没有多大排面,家里人只在他身旁放了他生前指名要的压得平整的中学课本和数年来他捐赠的校舍图片。清河县上下老小在他墓前轮流守了七天。
每当清河县青年学子离开家外出,求学父老总要叮嘱再三。说的最多的,一是信自己,二是念六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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