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
坊间有言,天宣十九年,秋,黑暗笼罩。
东有和尚入魔道,西有四怪织迷林,南有女鬼食精血,北有狼妖惑人心。
大凶。
迷雾笼罩的青木峰上,一个小沙弥坐在一块黑石上,手中拿着一根小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他身后的小木屋里,随着一盆盆血水送出,妇人声嘶力竭的哭喊声渐趋于疲软。
守在门口的小沙弥垂首站立半响,忽而急匆匆走过来,对着在地上写写画画的人说道:“明心,师傅有令,这妇人移交于你,如若她诞下的是男婴,便留子去母,反之,斩草除根。师傅说,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望你好自为之。”
言罢,转身离开了青木峰。
明心不为所动,专注于手下的东西,直到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这片沉静,他方才擦去地上的东西,施施然起身,施施然往小木屋走去。
接生的婆子跪伏在门口,面色惶然。
“如何?”踏过门槛前,他问道,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雌雄莫辨。
“……是,是个女婴。”
“甚好。”他跨过门槛,嘴角抿出一丝古怪的弧度,空气中,再添了一股血腥味,层次分明。
屋内,刚诞下麟儿的妇人发髻凌乱,挣扎着下床,唇色惨白,不顾淋漓的下体,欲要将放在小木床上的婴儿抱入怀中,不过挪动了两步,惊觉有人进来,陡然转过头去,一见来人,瞳孔骤缩。
明心信步走过去,抱起婴儿,眉目冷然,“想好了?”
妇人一手扶着床板,身子抖如筛糠,失声痛哭,“我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们……”
明心只冷眼瞧着,不言语。
妇人哭了一阵,已是体力难支,双眼带上了几许血丝,面色决绝,“小师傅,如你……所愿。”几个字似是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抬眼望着明心怀中的婴儿,目光痴然。
她接过明心递过来的尖刀,刀尖对准心口,描着青莲的小瓷瓶飘出淡蓝色的雾气。
月色幽冷。
女婴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夜色掩映下的山峰,有玫红色的火苗急速窜起。
来人到来之时,天已大亮,明心静静坐在水边的巨石上,眉眼低垂,脚边画了一块泪滴状色如血的红玉。
寺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明心所到之处,必定会画上这样一块玉,以人血上色。但没有人知道,他这样做的缘由。他向来得方丈器重,很多人同样也不理解。
他已多次违抗师命,这一次,再也无法避开。但无妨,他已经找到了她。
天青色的峰峦,点以一抹胭脂色,最是好看。他跃下石块,唇线轻扬。
深水寒潭,氤氲的水汽弥漫四周。
一个黑衣少年潜出水面,一双泛着冷光的猫瞳在暗夜中迅速攫住他的猎物——一个靠着石壁的光头和尚。
“我家主子要见你。”少年的声音微软中带着几分冰冷。
明心已瘦得脱了形,只有一双眼睛依然一如故往,如暗夜里的星辰。他低垂着头,薄唇紧紧抿起,恍若未曾听到,微带着薄茧的指尖在水下一点点划动。
夜风中送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黑衣少年背贴阴影处,再度潜入水中。
明心手一顿,沉静的眼眸闪过一抹幽光。少年说的话已准确无误传进他的耳中。
“胭脂。”他无声开口,念出那个千百回在他舌尖打转的名字。
换班的和尚很快交接完毕,见人还好好呆在潭中,免不了一顿冷嘲热风,捧高踩低向来是人的劣根性所在。
明心只静静听着,静静做着自己的事,眉眼之间不见半丝变化,六年的时间,他早已褪去了少年人的稚嫩,所思所谋越发让人看不懂。
渐重的冰雾模糊了所有人的身影,寂静的深潭,石壁上水珠滴落的声音清晰可闻,丝丝血腥味在潭底悄然蔓延。
几日后。
明心跟随黑衣少年进了湖心岛的一座绣楼。
绣楼建于岛上最高处,朱红色的楼阁接于云天的最深处,北方的檐角悬挂着黑沉的碎玉片子,每当风起,便叮叮当当摆动。推开木制栅栏,收入眼中的,就是一整片药园。药园的布局以阴阳鱼图基准,将绣楼紧紧包围在中心。
黑衣少年沉默着将人引到一间房间,窗户上层层叠叠的重紫石纱幔垂落,遮挡了纱窗外透进来的几分光亮,房间点着香,百里香夹杂着薄荷的清香,渐次舒缓紧绷的神经。
明心在木案前落座,一架绣着忘川河畔艳如火的彼岸花的屏风阻挡了他探寻的目光。端起玉瓷茶杯,雨后龙井的香气窜进鼻间,他久久端着,既不喝也放下,忽而,他听到一道急促的蝉鸣,房里的香越发馥郁,他端着茶杯的手背上覆上了一只柔荑,带着冰莲的香气。
“墨哥哥。”
他惊得一下站起来,撞翻了眼前的案桌,却再也寻不到她的身影。
“醒了?”屏风后传来一道稚嫩的童音,似乎嘴里还塞着东西,说话有点含糊。
明心这才发现,他依然端着那只茶杯,说不上什么感觉,他放下茶杯,敛去眸中翻滚的情绪。
“我可以帮你。”屏风后的人继续说道。
为什么?”沉默良久,明心问道。
“你救过我一命。”一声轻笑逸散在空气中,“我记得你,你的身上沾满血腥气,却夹带着一丝微不可闻的青莲香气。你杀人如麻,却从不动女婴分毫。如此矛盾的和尚,令我十分好奇。收集九百九十九个产妇的心头血,借助画祭于不同方位,欲唤醒沉眠于冰山之下的魔龙。呵,你莫不是以为此法,能令你达成所愿?”
话语中的凌厉之气逼得明心几乎坐不稳。
“我只想,她能好好活着,好好活着,不要再遇上我。”他喃喃出声,心底的情感再也藏不住,“我有七世的记忆,却残缺不堪,如果这一世,她再遇上我,将会彻底魂飞魄散。我可以忍受与她从此陌路,却不愿再眼睁睁看着她为了我而死,所以哪怕只有一丝可能,我也会去做……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的了。”
“我可以帮你。”屏风后的人再次开口。
“你想要什么?”
“一个灵魂,你们方丈的灵魂。”
“……好。”
黑衣少年将人送出岛屿,转头回来气鼓鼓瞪着仍窝在贵妃榻上的小人儿,“你为什么要救他?”
小人儿两只白嫩嫩的小胖手支着下巴,故作老成状,一双如狐狸般的灵眸笑意浅浅,“唉,都是可怜人,我如果不帮一把,两个残缺的灵魂注定成为假秃驴的盘中餐。小黑,你说我是不是特善良,特美貌?”
“苏子樱!我再说一遍,我不叫小黑!”黑衣少年气得跳脚。
“唉,小黑,你是我捡回来的,怎么可以质疑你家主子的审美呢?你说你整天穿的黑不溜秋,不叫小黑难道叫大黑不成!”苏子樱转头从盘子里拿了一个苹果啃上了,“查了这么些年,终于有点眉目了。”
黑衣少年一下子安静了,猫瞳闪过一丝落寞,“如果,你找到回去的路,你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苏子樱深感危险,急速转移话题,“虽说那和尚没了记忆,但重新来过,也未尝不好。最惨的是那假秃驴,只要穿上我亲手绣制的袈裟,嘿嘿!”
黑衣少年也一瞬间被带歪了,问道:“会怎样?”
苏子樱极力绷住脸上的笑意,小包子脸上一副高深莫测:“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风起,吹动悬挂的碎玉片子,奏出仙乐飘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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