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单单,单……”
我被这幽灵一般的呼唤声吓得一怔,四下寻去,在一块院墙拐角处,伸出一根树根拐杖,和一个熟悉的面孔。
那是我的三奶奶!
她有老年痴呆,妈妈说的,村里其他婶婶也这么说。
换了学校,我每天上学都要经过她们家的院墙,毕竟另一条山路太绕了。
我放下手里装满新书的书包,走了过去。
“单单……我……”
她坐在院墙下的一块大石头上,忸怩不安,拐杖被她戳来戳去,嘴里絮絮叨叨,不断往外溢着唾沫。
我是熟悉她的,小时候经常吃到她塞给我们的冰糖。可是如今,她的声音苍老得我都认不出了。
“三奶奶?您……还认识我?”
老人张了张嘴,没说话,混沌的眼睛里,夹杂着眼屎和眼泪。
她枯槁似的手一把拽住我,站了起来,掂了掂拐杖,就把我往院子里拉。
院子里倒被收拾得挺干净。同样干干净净的还有院角那棵柿子树上微微泛黄的柿子。
我被三奶奶径直拉到了堂屋旁边她的卧室,卧室里黑漆漆的,那张掉了红漆的老方桌还是放在窗户底下——我小时候它就在那了。桌子旁竖着一个装饰着镂空雕花的红衣柜,颜色泛黑,但是却挂着着两个光亮亮的门环!
三奶奶熟练的拽开那个灵巧的门环,摸出一个破旧不堪的小本子,抖抖索索地递给了我,然后指了指床头边的座机。
我明白了,她要打电话。
打给谁呢?我翻开小本子,里面用刚劲的行楷尽数的写着她家里几乎所有人的号码,有的名字我认识,有的不认识。
“三奶奶,咱们要打给谁?”
老人抹了一把眼睛:“打给……嗯……老小……”
我知道,她的小儿子就在镇上做生意,叫刘国虎!
我翻了一圈,只找到了个稍显潦草的“小虎子”,想必就是了。于是拿起听筒,拨通了那串数字。
“嘟嘟嘟嘟嘟……”一阵急切的拒绝声。
“不通,奶奶,咱们换个吧?”
“啊——那……打老小。”
“这个电话不通,奶奶,我们再换个打。”
老人还是望着我,眼里都是失望。
她抖抖索索抬起枯槁似的手在空中抓挠着:“打给小兰。”
这次答案斩钉截铁的。
我迅速翻到“刘国兰”,拨下数字!
“嘟……嘟……嘟……嘟……喂?”是国兰阿姨特有的大嗓门没错。
“国兰阿姨,我是单单,三奶奶找你。”我没等她回答,就迅速把电话递给了已经露出笑脸的三奶奶。
“兰啊,兰啊……啊?我……我……哦……”
我听到了,国兰阿姨的大嗓门说的是:别打了,我有空就回来!
顿了顿,电话里又出现了急促的嘟嘟嘟嘟。
三奶奶还在笑着,放下电话,拉着我的手就往堂屋后的里屋走。堂屋后面那间房子我小时候就不喜欢去,因为里面没有窗户。
进门的一瞬间,我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间只有屋顶有片亮瓦的房间里,赫然躺着一口枣红棺材。亮瓦透进来的光,明明是太阳光,可是撒到棺材上,也变成了冰凉的寒光。
三奶奶还是自顾自的走进黑房间的隔壁那道门,把我放在棺材旁边,瑟瑟发抖。
我迅速退了出来,退到堂屋里,哆哆嗦嗦把手里的小本子放在香火桌上。
这时候老人也抱着一个饼干罐子出来了,从里面掏出一把龙须糖,高高兴兴的塞进我手里。
是啊,小时候她也是这样从饼干罐子里掏出冰糖分给我和哥哥姐姐们吃的。
我接过龙须糖,没再看那口棺材,也没问它属于谁!就跟三奶奶道别准备回家。
老人抱着饼干罐子,眼睛没有望我,却依旧还在笑着。
我刚出门,就遇到了照顾三奶奶的看护阿姨抱着洗好的衣服回来,迅速打完招呼,她问我是不是被喊来帮老人打电话的,我疑惑的点点头。
她让我以后别帮她打了,再打,她的孩子们该有意见了。
……

过了几天,我放学经过那个院墙,院墙拐角,又出现了那根树根拐杖和三奶奶期望的目光。那树黄嫩嫩的柿子挂在她头顶上也一齐望向我。
我扭头避开,正准备迅速走掉,却又被那苍老的呼唤声定住。
“单单……单!”
我没放书包,走过去。
“三奶奶,我今天还有个手抄报要做,我得走了。”我眼睛看着地上,我害怕遇到她的眼睛。
她的拐杖不住的点着地。
“我想……儿子了……”我望向她,老人伮着嘴巴,眼睛眨了几下,一滩眼泪晕开在干枯的眼眶里,眼眶里,是深深的黑洞……
我没说话,心里一阵发酸。
我随着她的手,又来到了那个有镂空雕花的红衣柜。她依旧熟练地打开了光亮亮的门环,拿出小本子。
今天的本子比之前更破了。
她把本子放在我的手心:“打给大儿子……大儿。”
我不做声,翻到了“刘国庆”后面的那串数字,拨通。
“嘟……嘟……喂,妈,我在开会,您有啥您快说——”
我迅速把电话贴在老人耳朵上,她侧着头,一只手死死握着话筒:“庆啊,你今天……今天生辰……”
电话那头我没听清说了什么,不过,也就一句话的功夫吧,电话被挂断了。
三奶奶依旧笑着。把我牵到堂屋后面那扇门。
我透过门缝又看见了那只枣红棺材,今天的棺材上的那束光,黯淡了很多!
我觉得三奶奶一点也不痴呆。
她望了望我,又望了望里面那口棺材。她松开我的手,点着拐杖走到棺材旁,用手疼爱的抚摸着棺材盖檐,就像是在抚摸自己的孩子。
“这是我的床,孩子,别怕!”
……
那天的龙须糖我吃得很苦涩,堵在我的胸口,几天都不能通畅。
……
往后的一个月,我选择了另一条山路回家。
天已经深秋了。不知道三奶奶最近等得谁帮她打电话呢?
我心底有个声音告诉我,得去看看。于是那天我还是选择了经过她家的院墙。
我没有看到那根树根拐杖,也没看到那张期望的脸庞。
我反而有点失落,我放下书包,走进院墙,三奶奶就在门口的躺椅上坐着,眼睛痴痴地望着墙角那棵柿子树。看见了我,笑着点点手里的拐杖,示意我过去。
我在躺椅旁蹲下来:“三奶奶,今天咱们还打电话吗?”
“不打……不打……”
老人笑着又望向柿子树,朝着满树乖乖的红灯笼喃喃道:“天真凉嘞!”
……
腊月二十八一大早,妈妈告诉我:三奶奶走了!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抓住了,紧紧的,久久不松开。
我跟着妈妈去吊唁,三奶奶家的院墙里挤满了人,大家都戴着白色的麻布帽子。空气里弥漫着红烧肉和米饭的味道,让我一阵恶心。
她的孩子、孙子,都回来了,戴着麻布披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院子正中央的长条凳上,是那口枣红色的棺材,整个棺材都沐浴在阳光底下,神采奕奕,就像画像里的三奶奶!
笑着,眼神里不再空洞。
三奶奶的柿子落了,那口棺材也被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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