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并不具有典型性的高中三年故事
雨水——獭祭鱼,候雁北,草木萌动
九月了,夏天还在江城割据,秋日遥遥无期。炙热的日光从教学楼前桂花树的树隙漏下去,一格格斑驳的光,淋了一身。校服簇新,白衬衫红格子裙,石榴红领结儿。念初中时远远看,只觉得好看。然实际穿在身上却闷热至极。那会儿可能没想到,整整三年,裙子只穿了开学这一天。
毕业后偶尔打开衣柜,那件裙子还是簇新的,淡淡薰衣草香。不像其他衣服,只有洗衣液和沐浴液的气味。不习惯,还是掖了回去。
灰的鸽子在花坛边梭巡,咕咕叫着。这里叼叼,那里啄啄。
它在无意间带起一粒种子。种子落在潮湿的土壤间,开始了一段新的旅途。
大暑——腐草为萤,土润溽暑,大雨时行
“文科理科?”
一把推开肩头作乱的爪子:“废话,当然文科啦!”
来人戏剧般地大叹其气:“唉.......你理科那么好,读个鬼的文科啊?”
“给你减个竞争对手不好?”大笑。笑声吓跑了栖在香樟树上的飞鸟。
“真顽固.....文科学了有什么用啊?”
“伤脑筋.......知道‘无用之用是为大用’吗?”放下手上的笔,一脸恨铁不成钢,一手直指日光灯。“喏,看着,现在灯坏了。文科生负责叫理科生来修电灯。你们挥汗如雨,我们在下面看着、拿计算器算账。你们修完后,我们还要写篇《电灯赋》,歌颂你们的丰功伟绩。”
“第一个是管理,第二个是经济,第三个是......”
“胡扯。”对方嬉皮笑脸,大剌剌一掌拍过来,“别狡辩,去抱本子。”
哦,我是英语课代表。下节英语课。
和矮胖的老师一起下楼。老师忽然问:“确定学文科吗?”
点头如捣蒜。
老师一副对付失足少年的表情:“你理科至少能上个一本。文科录取名额又少,上好学校又难,就业又不好,学什么文科呢?”
“老师,我觉得我文科至少能上个211.并且,我不喜欢理科。”
“这孩子......喜欢能当饭吃?”老师一脸恨铁不成钢,“算了,你高兴就好。”
后来的后来下了一场大雨。在半个月没听理科的情况下,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理科联考以半分之差过了一本,第一场文科联考以接近600分、年级第六的成绩——
进了文科平行班。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老师捏着名册,好薄好薄一张纸。叫我名字,好生疏的语气:“你当副班长。”
啊?
噢。
雨过后夏空变为青蓝。种子从湿润清凉的泥土里冒出芽。
有风呼啸过,芽叶微微颤。
白露——鸿雁来,元鸟归,群鸟养羞。
期末联考前下雪了。好大的雪,落了一身都是,拂不干净。考前课表也是一片白,节节皆自习。
面对窗户站着,擎着一沓政治答题要点。没背熟,只得硬着头皮抱佛脚,叽叽咕咕如老僧念经,管他冯京作马凉。下课铃响了,周遭一片喧闹。于是暂时不继续念,小心翼翼般踮起脚尖看雪。鼻尖触到玻璃——好凉,顿时一滩影影绰绰的水雾洇在上面,连坐着眼镜也微微发雾。于是干脆一把拉开窗,任凭冷气灌进来,雪片飞进来。
那会儿还小,还很无聊,会想一些庸人自扰的事情,比如会不会是班上第一,比如班上那个嚣张的家伙会不会超过我。后来发现,其实他超不过我的——他数学英语都很烂,而我只是政治地理烂而已。
于是政治地理一窍不通的小小废柴抱了半天佛脚,最后被佛一脚大力踹出去。揉揉头上的包,看着年级第八的总分,联考第一的历史和堪堪擦过二本线的地理,忽然有种啼笑皆非的荒谬感。
正如那位嚣张哥拿着年级第一的地理和挂了科的数学,可能也会有种浓浓的错谬感。
后来历史也拿过联考第一,不过是全区统考。在这块儿嚣张哥略胜一筹,语文拿了全市第一。
可是后来的后来,在出分的那个炎热清晨,嚣张哥依旧和往常一样来问分,我也和往常一样只发了张截图。
噢。他说,我每门都比你低。总分比你低了49分。
喔。我说,礼仪性地发了个心疼。
我要复读了。一分一段表出来后,他这样和我讲。
我想了想,打了很长的一段话发过去 聊表祝福。对方顿了顿回话:谢谢,都是真心话,很感动。
但这也是后话了。
我和他从来不是朋友也从来不是仇敌,平时只是比水还淡的点头之交,虽然彼此都很认可对方的才华与能力,都把自己的未来安放在同一座城市。也曾经是对手,但后来对方也不配当我的对手了。
这三年,唯一成为过对手的,也只有嚣张哥。鬼知道为什么。
但这又是后话了。
时间回到那个飘雪的中午。班上开着暖气放着电影。站在走廊上,可以很清晰地听到嘎嘎的笑声。班主任叫我出去:班上只有一个能到年级前十的,第二名被你甩了三十多分。你留在班上只会被拖后腿。所以,只要你能保持到高一结束,就能去火箭班。有压力吗?
电影中男主角低沉的声音透过窗户飞出来 。雪簌簌地下,眼镜上水雾弥漫。
很认真地思索,果断回答:没。很有信心。
于是日子悄悄地过,无数早晨手捧晨光,无数夜晚身披星影。春秋交替,寒暑更迭。项英亭的白樱花开了,体育馆旁的红晚樱落了。
日子一天天过。有时也可看到,自己的名字高悬在排行榜上。
是第三啊。
站在湛湛青空下,抱着篮球,不由得松了口气。
然后,下大雨了。
这个童话故事一般的开头结束于五月上旬,住院部里。千万张面具在眼前盘旋。那些熟悉的人褪下了一层层的伪装一层层的温情,变成了看不懂的模样。
为什么要机关算尽呢。
为什么要巧言令色呢。
为什么要算计和自己留着一样血液的人呢。
然后波动的曲线变成了一条直线。有人痛哭,在地上磕头出声。
为什么我会感到生理性的恶心呢。
为什么,我也会流淌着和他们一样的血液呢。
那一刻,好像整个地球脱离了旋转的轨道,在心脏的位置地震了一下。抬起头来,在重重雨幕下,闪耀着一颗黑太阳。
这个世界在重重的蕾丝花边与缎带蝴蝶结的掩盖下,向我露出了一个恶意的微笑。而我能怎么办呢,也回给它一个,龇牙咧嘴的微笑吗?
当年的我可能也想不到,现在的我,看到的只是一场植根于历史深处的悲剧。而这场悲剧还远远没有落幕,会一直演下去,一直折磨下去,至死方休。而我只能远远看着主角们的爱恨情仇,远远看着丑恶与美好轮番上演。而我只是一个小小的配角,只是悲剧的一个尾声而已。就像悲剧的尾声未必是悲剧,我也未必会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可是当时,那个少年还是太小了,小到只能盘腿坐在病床边,心神不宁地背着永远背不下来的阿房宫。
小到在一个半月后的考试里,考出了22名的低分新纪录。嚣张哥很惊讶地在QQ里问,你怎么了?我答曰,闭嘴,我活该。
后来去了火箭班的那个人,是一战成名勇夺第二的嚣张哥。
不是我,不是这个专业掉链子的笑话。不是这颗不知道能不能开出花来的种子。
就像安徒生的童话一样,诚实的孩子播下了开不了花的种子。而我也播下了种子,种子在寒露季节长出叶子,可我都不知道它能不能撑过这个秋天。
父亲敲洗手间的门。狠狠咬嘴唇,一把擦去泪,转身,开门,一气呵成。
平静如同乐不思蜀刘阿禅,平静如歌功颂德陈叔宝。
"怎么,不哭?"他很疑惑地望着我,语气单纯无辜,仿佛问早餐是热干面还是豆皮。
寒风吟啸,露华转浓。
"I'm shivering cold in the heart of rain ."
——Everytime You Kissed Me,
尾浦由纪
大雪——鹃鸥不呜,虎始交,荔挺出。
得要忍受多少委屈,才能有勇气说自己无坚不摧。
得要孤独寻找多久,才能知道该走哪条路。
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平静的大地下,却涌动着不平静的呼吸。
害怕吗?
不怕。
我什么都没有,所以没什么好失去的。
其实没有非常投契的朋友。关系最好的女孩子,最后因为各种不可抗力稍微疏远了。在面前晃的那些,来意很清楚,大可各取所需。
真正感到腹背受敌孤单寂寞时,会去办公室找老师聊天。主要目标是年轻的语文老师,有时也在班主任面前显现出狼狈的样子。和老师讨论文学,请老师改稿子,和老师谈人生谈理想,和老师八卦班上的男男女女.......头一次和老师关系这么好。
其实去本地某师范也是可以的,老师说,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你很有天赋啊。老师说,你已经很优秀了。为什么要感到自卑呢?为什么要和最优秀的人相比,然后自己折磨自己呢?
刚开始想不通啊,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不如人。
想不通那个考了第一的女孩子为什么能妆容精致长发飘飘面无倦容,而我却把自己折腾得灰头土脸伤筋动骨,一副倒霉模样。
想不通。到最后也懒得想了。
我也别和谁比了。太累,太矫情。
做最好的自己就行了。
在冬天的寒风里这样想着。学校国际部空无一人,大可放开喉咙大声读书。困倦至极时走着走着就睡着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只得搂着篮球架醉生梦死。在日出之前也这样想着。很长一段时间,出门时天还是黑的,回家时天依旧是黑的。太阳出来的时候,我在教室里,也没法直直看着它,有缘无份,有缘无份。也在各种各样的折磨中这样想着。有时候头很疼,象有人拿钝钉子往太阳穴里锲。天启年间许显纯是这样对付杨涟的,如今我是这样对付自己的。也有时候情绪会忽然崩溃。坐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好好地做着题,眼泪却忽然往下淌,直到实在无法握住笔,只好冲出房间,对着沙发上糖果色的靠垫一阵猛锤,直到肌肉酸劲不得动为止。这种卖惨式的故事在每个人的高三里都很稀松平常。区别只是,有的人撑过去了,有的人没撑过去,退学了、转校了、留级了、抑郁了、住院了、死了。这样想着忽然发现,想笑着活下去原来不是什么搞笑的话。
班上一个女孩子叫小白,在社交上有障碍,被逐出寝室外出租房。比我努力,比我勤奋却堪堪擦在一本边。原生家庭问题很大,被折磨挤压得了妄想症。
她们跟踪我到出租屋。她对我说。她们还剪开纱窗钻进被子,在她耳边肆意谩骂。
我能说什么呢。但愿意听这话的也只有我了。
我有点像小白的保护人,帮她融入集体,帮她和人交流沟通,向老师反映她的需求。
只是因为,她让我想起小时候。
躲在门后,希望有谁能拉我一把。这样的日子。
后来一节自习课。几个女生围一起讨论明星。小白忽然拍案而起,很利索一串骂人话:你们骂我什么?
对方女生目瞪口呆。其中一个脾气大的按捺不住,站起来破口大骂:我们没骂你呀,要发疯自己一个人疯去,嘴巴里不干不净算什么?
小白家长来学校闹,梳理出罪状若干。我有幸中了一条敲诈勒索罪。目瞪口呆。
别惊讶。有女生说。我还比你多一条擅闯民宅。有人还有跟踪罪谩骂罪,不一而足。
后来调监控,证明罪状纯属莫须有。小白转班。
调考前后,班上有人在传她行为越发不正常。我听了几句,心里相当难受,却什么都没法说,只好走开了。
听说那场调考后,外区有人跳了。学校不可考。毕竟这不是什么好事。
但这样恐怖小说一般的大背景中,其实有很多快活的经历可以写——比如两人三足的故事,比如领奖金的故事,比如排剧本的事情,比如考年级第一演讲时差点摔倒的故事,比如在武大面基的故事,比如弓在电脑前写稿子刷竞赛的故事,比如去北京、去山西参加决赛的故事。
北大培文杯的复赛在国关,凭借一篇胡诌的武侠小说顺利通关。决赛在北大的化学楼。北大的老师笑盈盈地问,我们北大还可以吧?
全场哄笑,鼓掌。
我当然也在笑,也在哗啦啦地鼓掌,但内心忽然有一丝“有心杀贼,无力回天”般的悲怆感。就这样清醒地看着自己往下坠,却如同灌铅,步履艰难。
那场决赛对我的意义,于今也很难得说清了。很像是一个一厢情愿单恋的人,老在人家屋子边晃荡,看着他起高楼,看着他宴宾客。看那香车宝马,水殿凉州,花月春风。明知高攀不起,却总存些痴心妄想。
可是,那人却信步出门,挑唇一笑:“唷,等你半天了,快进来坐坐。”
这样短暂,这样难忘。
在这样小小的期待中拔节生长,然后,开出花。
无论是什么颜色的花。
谷雨——萍始生,呜鸠拂其羽,戴任降于桑
天不负我,我亦不负节物风光。
这个故事在夏天的尾巴稍上开始,又在夏天的发尖结束。
成绩起起伏伏摇摇摆摆,最终总算有要稳定下来的意思。班上百日誓师的口号也是我给编的。“天王盖地虎,平均九八五;宝塔镇河妖,最屁二幺幺。”
口号刚被投影到礼堂大屏幕上时,全场爆笑。可能觉得我们这种平行班考个一本就很棒棒啦?
去你的吧,我要去北京,我要去985。我要一个人背井离乡闯荡世界,管他霜逼雪催,管他路遥马亡。
被父亲写作怂恿读作强迫,去报了清华的人文冬令营。早说了肯定不会过,他老人家却自信满满,说我自招定能大杀清北。结果是调考和冬令营一起砸掉。那时隐约想到,这可能只是被拒命运的开始。
花了好几个晚上写自招材料,录入电脑后有种说不出的畅快。看着四个大奖一本出版物和小奖若干,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别的无所谓,爱谁谁由他去吧。
投了三所学校,分高的两所爱理不理,分低的一所欣然应允。从此达成三连拒成就。在班上听谣言:好家伙,有几个考不上500分的聪明人靠作假拿了三所211的资格。对方义愤填膺,我想了想决定保持冷静——反正我手心里还捏着个985,不亏不亏。
听闻初中校友过了北外的三位一体,忽然恼怒自己为什么忘了综合评价这码事儿。好像北外也不错呢,至少初中时憧憬过。
拍毕业照。十八岁的少年在生日那天穿上成年女性的白衣红裙,在同学们的起哄中被糊了一脸稀奇古怪的妆。学着大人的样子抿着嘴,努力显得成熟端庄,拍出来却活像一群戴冠的猴儿。走成人门。滑稽的是门一度坍塌。全班最后一个走过门,班主任忍不住抽泣,天上无人机在航拍,嗡嗡嗡呜呜呜。
高考。去很远的地方考试,住高考房。晚上在东湖散步,忽然恍然大悟般说:其实武汉也不错啊,上武大也挺好的。
不想去北京啦?母亲这样问。
认真思忖,艰难开口:算了,我还是出去闯一闯吧。
自主招生,端午的前一天,父亲节。记错了节日,回答完屈原茨威格沈从文后考官老师问,还有什么想说的?我想麻溜儿跑了吧,遂一拱手,曰:“祝各位老师端午节快乐!”
在场的老师爆发出关爱小傻瓜的笑声。
很侥幸地以一分之差过资格线。感谢各位老师对连近代文学和当代文学的区别都分不清的小傻瓜的垂怜。
等分。先被河北的线吓傻了,一夜颠来倒去。到了零点连忙去查分,一直折腾到一点仍杳无音信——辣鸡招生网毁我青春。这样闷闷地想着,不由得睡着。
睡醒时天光大亮,父亲以一个极为风骚的姿势倚着门。“分出来了。”
“多少。”没睡醒,下意识在想什么分出来了,愣了一下后说道。
报出一个6开头的数。
加上二十分,感觉够华科了,遂心满意足,施施然去学校。听闻班上第一,便越发释然。
接下来,出排名,写学校要的稿,看着父亲接受采访,高招会收割简章,填志愿,回电拒绝曾经仰望的一些学校。
等录取通知书,我到底还是没选择留下来,没有选择某座樱花下的大学。
樱花很美,这是从小所见的。但我想看看更大的世界。
讽刺的是,自招报的三所学校,似乎都足以稳上。更讽刺的是,不同于所谓“当年对我爱理不理,现在让你高攀不起”的标准剧情,我还是在里面选了一所。那所学校其实憧憬了很久,为了它极强的基础学科。
我想当个学者,研究历史,文学或者人类社会。忽然想到自己高一时在班会上言之凿凿般这样讲过。看了看报的学校和专业——这也算不忘初心吧。
园丁种下了她的种子,然后种子开出了花。虽然不是最大的一朵,但已经足够了。
我到底不是五毛钱电视剧或三毛钱动漫里的傻白甜女主角,经过各种苦难和男主角在一起了。我拿到的角色更像是主角的青梅,远远看着,最后和她的另一个竹马手牵手,走向了另一个方向。遥遥望着,遥遥祝祷着。
不过,这也是故事的一部分了。
远远没到结局的呢。
这样可能会想到毛泽东的一首诗,改编自日本明治维新先驱的汉诗。不知是不是福泽谕吉,但这也没那么重要了:
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出名誓不还。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处处有青山。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