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河流

        不知不觉，奶奶离开我们就七年了。

        我一直都想写我的奶奶，因为她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人，可我却不知该怎么写她，我对她的感情似乎有点复杂:我很爱她，也有些恨她，我可怜她，又佩服她。我深深地依恋过她，也曾不顾一切地想摆脱她。但奶奶还是奶奶，她在她那从未改换过的住所——老屋的半边厅堂里，默默地活到了91岁，直到2011年，才走完她漫长而又艰难的一生。

        我曾以为，她的离去是我们家族一个时代的结束，后辈们的生活会掀开新的一页。现在才知道:生命就像一条河流，每代人都有他们所属和负责的河段，而每个河段都有浅滩和急流，无论是谁，都要面对和经受。

        我和我堂哥的童年都是跟着奶奶度过的。白天，我们常常是在奶奶焦急的目光和急促的尖喊声中满村子疯跑；晚上，我们在设有神龛的半边厅堂的破旧的小木床上隔着奶奶挤来挤去，把满是补丁的被子挤得雪上加霜。

        那时儿童好玩的天性并未使我们觉得生活艰难。相反，我们对很多事物都充满兴趣，尤其是放在奶奶那跛了一只脚的木柜里的玻璃瓶，我们对它充满期待和用尽心机。可惜的是，只有我们表现乖巧时，奶奶才会从柜子里拿出那个瓶子，用调羹小心翼翼地舀出一些雪白的晶粒来，各分我们一些。我一接过便迫不急待地送入口中，霎时，一种强烈的甜密感从舌尖迅速弥漫整个心间，随着甜意涌上还有对奶奶无比的依恋和挚爱，心想，等我长大了天天买糖给奶奶吃，让她每天嘴里都是甜的。

      情感是个奇怪的东西，它会被年龄改变。我在奶奶的苍老中长大，可我已然不能再接受奶奶的爱。奶奶的爱会让我受伤，让我孤单，我不喜欢，甚至有点恨。我不能接受只能在奶奶的注视下活动，我要自由奔跑，我要与小伙伴玩。可我一旦离开她的视界，她必扯着大嗓门尖喊着满村子的寻找。她那带着惶急地尖喊能把麻雀惊飞，能把狗吓得汪汪叫，更别说那些小伙伴，他们会立刻作鸟兽散；如果是我在与小伙伴摔跤时被她寻到，这时她的尖喊只能用恐怖来形容，别说伙伴，就是我也会被她夸张的惊惶声气吓得透不过气来。久而久之，那些伙伴就不大找我玩了。

      记得有一次，我去找一个小伙伴玩，那人奶奶不许，对她孙子说:“等下他奶奶又要鬼叫！”那一刻，我突然很恨很恨我奶奶，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我们绑那么紧，这个世界那么不安全吗？

        是的，对奶奶来说，这就是一个不安全的世界——这是若干年后了解了奶奶的苦难的人生经历才认识到的。很难想象这个世界有如此苦命的人，而这人竟是我的奶奶:从小丧母，在后母的苛责声中长大；嫁个保长，整天被家暴（当地有名）；保长当批斗而死，盛年守寡；行乞度日，终将几个幼儿拉扯大……

    其实，奶奶很少在我们面前说她所受的苦难，这些都是我从他人口中听说，但每一个向我说起的人说完后，那深重的感叹却无一例外的相同，那是一种感同身受的悲悯啊！由此，我就明白了奶奶为何那么在乎我们，因为她受了太多的苦，她已经不太相信这个世界了，她怕我们像她一样受苦受害，所以要时刻看着我们，她的尖喊只是对这个不安全的世界习惯性的苍白无力的自卫啊！可惜我懂得太迟了，奶奶，她已经走了，永远地走了……

      奶奶活到91岁，活到了几乎所有欺辱过她的人都走到她面前的年纪。尽管她活得艰难，活得卑微，甚至卑贱，但毕竟是长长地活过。她没过一天好日子，就是在她生命的最后的岁月仍然是住在那个破旧的半边厅堂里（请原谅孙儿的无能），她终其一生也未跨出过这个地方；她没有一个真正知心人，除了几个日渐走远的小辈，多少漫漫长夜独自捱过。

      曾经，我不明白奶奶这样的人生有何意义。但现在我懂了，在我大病一场之后想通了:人生本就没有意义，所谓意义都是人赋予的；让伟人们去拯救世界，我们是平凡人，平凡的人活着就是最大的意义。因为生命的本义就是活着，无论遇到什么，都要好好活着，活着才有意义！

      我知道是奶奶在冥冥中给我启示，让我度过生命中这道难关。我还清楚记得奶奶过世后的第一个端午，那天中午家里满是奶奶的气息——那种老人身上特有的体味，这让我确信灵魂的存在。

      放心，奶奶，我会好好活着，不管生命中出现了什么，还会再出现什么！生命是条河流，奶奶，你在上游，而我就在你的下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