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从来就是面目不清的，你大可以去认识他，可以去反抗他，甚至顺从他，但无论如何不要忘记自己想要穿什么裤衩以及为什么穿它。”
写这句话的是我的一位朋友，我们已经认识二十三年了，关于我们认识这件事，可以有很多细节能够介绍。
我跟他可以说是一见如故，第一次见面我们就成为了朋友。我跟他成为朋友的原因，则是因为他的开裆裤是全园小朋友最红的，而我的恰好跟他一样红。这证明我们审美一致，志趣相投。
从那以后我们就形影不离，再也没有分开过。我们一起上学读书，一起写作业，放学后就一起打弹珠，一起研究M78星云究竟有多少奥特曼以及他们的血缘关系和辈分。
快乐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我问他:"你觉得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
其实我们是很不同的人，这我一直都知道，从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
第一次见面时他的脸是红扑扑的，头上套着带花边的帽子，小手圆滚滚、胖乎乎，皮肤白到使全园所有女孩黯然失色，按理说应该很可爱。但另一方面，在他脸上你是看不到任何表情的，当然这不是因为他面瘫的缘故，这全得怪他那双无与伦比的眼睛——凑近看你可以看到两粒嵌在面饼上的芝麻，此外便是单薄的鼻头和寡淡的嘴唇。因此，他身上唯一引人瞩目的，便只有同我一样的红裤衩，但我俩的分歧也恰恰在此。
关于裤衩，他的裤衩是后天形成的，而我的裤衩是与生俱来的。他的裤衩是妈妈给他买的，也就是说指不定哪天他可能就会换上或白或黑的裤衩来上学，而他对于这件事自然是没有选择的权力。这意味着我们随时会分开，我们的缘分将始于裤衩，终于裤衩，真到那一天我宁愿光着屁股，那时候我这样想。
关于穿裤衩我还有一点要补充，其实穿什么裤衩这倒也无妨，我们并不会因为穿什么裤衩而变得不同，只是从旁观的角度看来有了很多变化。那时我也未曾预知未来我们会换很多不同的裤衩，或许也会光屁股，这些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穿同样一条开裆裤时的，心里想的是同一件事。
关于“世界是怎么样的”这个问题，他是这样回答我的：“你没事吧？”
他的眼神就像在看精神病人，我感到有些无措。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这件事情吗？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是为了什么？”
“……”
“你或许可以想想？”
“我们还是聊聊奥特曼吧……”
在此之前我们讨论的话题总是奥特曼，长大一些聊游戏，再者便是漂亮的女孩子。这个时候我想起了小时候关于他换裤衩的担忧，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但这不是他自己选的，也不是他不再穿开裆裤的缘故。
把记忆拉回到那段时光，那应该是他跟何解关系最微妙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到他常常陷入一阵沉思，待到得出一个结论便把他记在本子上，这是每当何解提出奇怪问题时候他用以争辩的有力武器。何解也在做同样的事，他像个辩论家一般不停地搜集新的问题，却从不自己解决，这些都是给他的对手准备的。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们也一直处在这种辩论的紧张氛围中。
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看到他逐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开始废寝忘食地玩游戏，就像一只正在吸猫薄荷的猫咪。为什么不用另一种令人上瘾的事物来类比，主要还是因为他并不乐在其中，以上就是我们的第一次分歧。
第二次分歧发生在大学，那个时候我们早已经不再讨论奥特曼，我们有太多正事可做。他奔波于各种校园活动，参加社团广交朋友，开各种大会小会并积极发言；我的正事则是忙于思考人究竟是所有社会关系的总和还是我们自己。我们变得越来越不同，但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我们都变得一天比一天沉默。
我们最后一次争吵的情形是这样的，一天晚上我质问他：“想想你的理想！”
他回答说：“我的理想是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买车买房，结婚生子，养一条狗和一只猫。”
“你不觉得这太奇怪了吗？我们从这个世界诞生下来的意义就是为了买一套房一辆车生一个儿子或者女儿，然后几十年后化为一捧黄土吗？而且我们的后代也得跟我们过着同样的生活。”
“这不重要，我想这些对我没有任何用处。况且所有人都在这样做，所以我想这样做，这没什么不好。”
“一贯如此便是对的吗？你在每个午夜梦回的时候，不会为自己忙碌且空虚的生活感到痛苦吗？你在做每个决定之前，有没有听过自己内心的声音？如果这些你真的都没有想过，那你简直太庸俗了，跟他们都一个德行，我以为你会明白我的意思。”
“你总是以为你是对的，你觉得世界不该是这个样子，那你为什么不去改变它呢？你整日整夜想你那些破事，逢人就问：‘这个世界会好吗？’，逢人就说：‘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得一过’。你自命不凡，对大家都在做的事嗤之以鼻，所有人都在学习你觉得这是洗脑，所有人都在交朋友而你觉得这是无用社交。你嫌弃庸俗，你讨厌跟大家做同样的事情，但当别人真正和你不一样的时候你却开始害怕孤独，看看你周围吧，愿意跟你讲话的只有我了！”
他说这话时双手抱胸，手臂随着胸口剧烈地起伏，拳头紧握。额头的血管扭曲跳动，腮帮子涨得通红，整个人鼓成一个红糖馒头。他的眼睛由芝麻瞪成了绿豆，死死地盯着我。我意识到我的话激怒他了，但他的话也刺痛我了。
“你活得像个没有思想的行尸走肉！”我不肯低头。
“那好！那我去当我的行尸走肉，你去证明你的狗屁理论！”
然后他真的去过他的生活了，而我也一路验证着自己的想法。我们又遇见了好多相同的事，也还总是产生不同的见解。但尽管我们是如此笃定自己的想法，却又无法打着包票说自己的信念就是真理，所以究竟谁对谁错直到现在也没有争出个准确结论。
两年后迎来毕业季，生活的压力迎面扑来，他开始为未来做打算，而我暂时也停止思考那些悬而未决的问题，这场旷日持久的辩论才到此休战。
今年我们又相遇了。我们又谈论起曾经穿同一条裤衩的事，后来他又说起他大学时候开会磨屁股的事，我说起我的民哲思想，说到最后我们都笑了。我们从生活谈到工作，从现实谈到理想，从过去谈到未来，这一次我们俩谁也没有试图说服谁，只是听和说。
我记得在《月亮和六便士》里，斯特里克兰说了这样一句话：“我跟你说过我必须画画。我控制不住自己。假如有人掉进水里，那么他游泳的本事高明也好，差劲也好，都是无关紧要的：他要么挣扎着爬出来，要么就被淹死。”
总而言之，在命运的拐角处我们又再度相遇了，我们交流早年穿裤衩的心得体会，我们仍然在追寻答案的路上，我们又一次达成了共识：这个世界从来就是面目不清的，你大可以去认识他，可以去反抗他，甚至顺从他，但无论如何不要忘记自己想要穿什么裤衩以及为什么穿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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