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我小时候吃的零食加起来也不值我孩子咬烂的几个奶嘴。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的,我也笑着。我们笑着笑着,眼眶就泛出了点红色,我们似乎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一些过往的辛酸。母亲的辛酸是生活的困窘,我的辛酸是小时候对吃的渴望与隐忍。
那时候,我认为包子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之一。
那时候,我认为吃包子是世界上最严肃最享受的事情之一。
弟弟吃包子总是狼吞虎咽,大概他年纪小,不知道如何尊重面对的美味吧。这个时候我总想斥责他,但常常没等到我开口,他的包子已经下肚,然后眼巴巴看着我手里的完好的白面包子。
不得不承认,在小小的私心里,我不希望弟弟吃完他自己的那份又来分我的那份。虽然我会让着他,但那种让,除了父母的压力以及身为哥哥的伦理和不忍心,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我想说,里面没有崇高的成分。每次在这样的时刻,我多想和他颠倒过来,他是大的,我是小的!所以,如果有可能,我会独自享用我自己的那一份。但这样的机遇很难得,除非母亲篮子里的包子数目有三个以上,母亲似乎没有理由买三个以上的包子;或者恰巧弟弟不在,然而只要母亲去赶集,弟弟一定会坚持等她回家。
可见,偶然碰见了这样的机会,那是多么快乐的事!这时候,我定会跑到牛栏后面的大樟树下,坐在树根上,然后捧起蓬松软乎的白面包子细细端详,鉴赏它鼓囊囊的身子,寻找沁出白糖或红糖的部位。这是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它能让我忘掉所有的不愉快,包括刚挨过父亲的打。如果那个时候有人问我什么时候最幸福,我可能会告诉他:在看着手里白鼓鼓的包子,然后吃掉它的时候,我最幸福。
我舍不得吃得那么快,我不愿意幸福很快消失。我细细端详之后,会一小块一小块撕下包子皮,每撕下一块皮放进嘴里,都不咀嚼,而是用自己的唾液把包子皮慢慢融化,尽量延长其消失的时间,延长享受的时间。撕下包子皮的部位,留下许许多多小小的气孔,我觉得这每一个气孔里都有一个精彩的世界。我似乎可以看见,它们在蒸笼里渐渐膨大的过程,气体撑开了一个个细微的口子,带着诱人的香味钻进人的鼻孔。忙忙碌碌的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挎着篮子的母亲远远地被吸引过来,她掏出一角钱,两个包子就安安稳稳的坐在篮子里了,上面盖着母亲的手绢。村头路口的柏树下,我牵着弟弟的手站在那儿朝镇集方向张望。
包子皮吃完之后,才开始轻轻咬,应该不能称作咬,只能算一小口一小口地咪,如小鱼吃饵那样,从离糖分最远的地方开始,逐渐蚕食过去。含糖的部位是最好吃的地方,我绝对舍不得过早碰触到。每一次吃包子,我都要把最好的留到最后享受。当小心翼翼咬开馅处,露出浓浓的糖汁,最甜蜜的时刻也就到来了。我最喜欢用舌尖探进糖汁里,那种甜劲儿简直可以让脚趾头抽筋。有时候看见包子里没有糖汁,只是在空囊的壁上粘一层湿黏黏的糖分,不免有些小小的失望,舌头在空囊里狠狠搅拌一番,吧嗒吧嗒用力品咂。
吃完包子后我不会立即离开,我不能离了这个环境,因为我要把刚才的情节细细回味一遍,再享受一次吃包子的过程。然后才满足或带着点遗憾地去割鱼草或铲猪草。
母亲并不是每次赶集都会带包子回来,大多数是没有任何可以直接食用的东西。因此每当母亲去圩上,我和弟弟就在家中猜谜。对话的内容总是固定的。
“你猜姆妈会不会买回东西来吃?”
“我不晓得,等一下带回来了我要吃大的。”
“你凭什么要吃大的?”
“我小唻。”
“我干活还多唻,你怎么不讲。”
“我就是要吃大的!”声音大了起来,几乎变成喊。
往往在我和弟弟争吵得最激烈的时候母亲回来了,我们如小兽般朝她奔去,发现篮子里什么吃食也没有。弟弟就会失望得伤心大哭,母亲便安慰道:“勿要哭,勿要哭,姆妈下次去逢圩给你带两个大包子。”弟弟泪眼婆娑,但伤心立刻过去,又燃起了满怀的希望了。我也由失望转而入希望了。
童年里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弟弟就是在这种希望与失望的交替中度过的。母亲并不经常赶集,家里缺了盐,铁锅锡罐烧漏了底,来了客人,鸭子鸡蛋填满了篮子,母亲就逢圩去。买盐补锅买菜是花钱的事,她不会给我们买吃食;唯有卖鸭蛋鸡蛋进钱时,我们才有机会吃上白面包子。而鸡鸭下蛋的速度总是很慢,要等好久好久才够数。每次打开禽笼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扣扣几只母鸡的屁眼看看有没有蛋;母鸭是不需要扣的,它们往往在夜里已经下过了,鸡鸭赶放出后检查禽笼,可以得到一两枚鸭蛋。母亲的篮子似乎很深,我和弟弟总是等不及填满,就催促她去卖。母亲的回答是:耐心点。然后笑笑,伸出指头点我的脑袋。
时间过去多年,我和弟弟蹲在篮子边数蛋,因蛋少篮深而心焦的一幕依然清晰如昨,这焦急的背后,是被热腾腾的白面包子充塞的期望。一两个包子,居然支撑了我们整个童年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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