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几千几万个小孩子,附近没有一个人。我呢,就在那悬崖边。我的职务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塞林格
做老师,真是很神奇的事——会有一拨一拨同一个年龄段的孩子在你的生命里来来往往,出现,离开,再出现,再离开……而你,在这中间,看遍人世百态,识尽生命成长或毁坏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得不感叹 ,生命和成长是一道异常艰深,异常复杂,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答案的考题。
生命的开关
遇见那个男孩时,他11岁,小学六年级。婴儿肥的圆鼓鼓脸颊,白皙,红润。是长在那种生活优越,物质充足的家庭里的样子。
11岁的少年,有着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和不谙世事的活泼。课堂上,小手高高地举过头顶,升向前方,嘴里欢快地大声嚷着,迫不及待地想让全世界都来倾听到自己。
那一节课 ,我作为中学教师,为了一场中小学语文教学交流的活动,偶尔客串来的。我们一起读《人生的开关》。故事背景是20世纪七十年代,是刚刚恢复高考,一穷二白的中国。故事的主角考上了大学,但没有钱上大学,极度窘迫中,竟然天降下发一笔横财的机会。但在触犯底线和可能上不了大学的权衡利弊中,主角还是选择了坚守道德。故事的结局很圆满,主角既上了大学又守住了人格底线。
多年后,主角才知道,那是别人设下的局——以考验他人品的高下。他惊出了一身汗,才知道当年若是心生不良企图,他会鱼与熊掌两失,钱和大学都两空。最后感慨——人生的开关在自己手上。
一个老师和一群初次见面的十一岁孩子,在一间坐满了人的阶梯教室讨论如何为人如何处世。窗外是三月的阳光明媚,春风和煦。孩子的笑容特别纯美,稚嫩的童音特别动人,纯洁的,善良的思想和心灵在话语里流淌……所有人都有微微的感动,为孩子,为文章,为信仰……
下课铃响起来的时候,我们要说再见了。孩子们围过来,簇拥着我,叽叽喳喳地要和我说话。那个男孩挤进来了,使劲地挤,脸蛋憋得通红。他凑近我,大声地喊——
老师,其实人生的开关并不都在自己手上。有的人一生下来就是含着金勺子,有的人一生下来却掉在穷窝里……
哦!孩子,十一岁的你,提的是一个个人最说不清道不明的命运;是一个巨大的社会机器最敏感最无法言说的构件。是芸芸众生,或手握决定他人命运的所谓大人物都在思考并用千年时间来探讨来解决的问题 。
我的思维停滞了,不知道该怎么回应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我想思索一下,再思索一下,努力讲出一个最智慧最令人满意的答案。好不辜负一颗刚刚萌芽的心,一颗刚刚会思考的小小的脑袋。
可是,可是——另一个男孩,一个瘦高个的男孩,从他身边经过,大声粗暴地打断他——
省省吧!你这不写作业的家伙!……
一下子!刚刚还雀跃,清亮的眼睛,瞬间变弱,暗淡,直至熄灭。异常沮丧地垂下脑袋,惭愧地退远,畏缩地离去。我来不及伸手抓住,他的身影就消失在门外。等我抽身追出,试图在楼道鱼贯而出的人流里重新觅到刚才的身影……
可是,
剪成同样长度的短发,一律的蛋黄颜色和宽松上衣运动款式的校服,差不多的身高,我再也找不到那个身影了。这里,是不允许不一样的。
我没有找到那个男孩 ,可是,在之后甚或之前,我经常遇见“他”,看见“他”就坐在教室里。趴在桌子上无精打采地瞌睡;也许是仰着头认真听讲,但神色迷茫,眼神空洞……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不愿意合作者。
一个十一岁的男孩,也许他的内心如大海般深邃;思想如天空般高远;他热爱观察,执着于思考;但他不愿意听从安排,不愿意被模式化,不愿意做机械重复的抄写作业,不愿意做“鸡兔同笼”……
可是,种种这些不为他身处的教育认可并接纳。于是,他被批评?被指责?被愤怒的咆哮?被轻蔑地讥讽?十一岁的他经历了什么?在他的成长记忆里会刻上什么样的痕迹?而后,影响他长成什么样子?
孩子,一个受教育者。如果他恰巧不适应自己身处的教育,妥协,还是抗争?找到妥协和坚持自己的平衡点,也许是最难最难的一门功课。
而教育者,如何对待一个不肯合作的孩子,考验教育者的良心;如何帮助一个不肯合作的孩子找到自己的方向,考验教育者的智慧,而这些,也许是为人师者一生的修行!也许是一生都无法圆满的修行。
孩子,如果有可能,老师想牵着你的手,蹲下来,告诉你,你真了不起!你是个最有思想的孩子。老师还想和你聊聊关于作业的事……
我只要做我自己
敬泓,阴沉着脸,一声不吭,脸上的青春痘粒粒爆出,在生气的此起彼伏。妈妈在一旁,强忍着,努力地保持平和。
软软地,小心翼翼地说:“儿子,我理解你的梦想,知道你爱画画,可是,你总要有文凭……”
“文凭!文凭!我不要文凭,很多画家也都不需要文凭!”儿子带着哭腔朝着妈妈怒吼,颈脖处的青筋条条,变声期男生的嗓音异常刺耳。
“中国的齐白石 ,日本的很多漫画家,都没有文凭,都……”小男孩突然捂住脸,大哭起来。
妈妈也哭了!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不知所措的母子,一地鸡毛的现在,迷茫得看不到方向的前方,我默默地递给啜泣的母子纸巾,一句话也没有——
有时候,你应该做的事和你想做的事,刚好是矛盾的。作为成年人的我们,我们会怎么选择呢?一个十五岁的孩子,长在热衷考试迷信考试的文化里,而他恰巧烦透了这些,他该怎么平衡这些矛盾。
他的人生会滑向哪里呢?似乎,有一座悬崖若隐若现,而我们毫无还击之力。
男孩喜欢漫画,烦透了做题 ,将知识化成一道一道的选择题,简答题,论述题时。在男孩看来,面目可憎了。
可是,不做题,怎么上大学?不上大学,即使有画画的才华,找得到展示才华的平台吗?
显微镜下为人,任谁也难合格
有的时候,学校很热闹!比如班级部落的构建。
在一个班级里,构建若干个部落 ,每一个部落10个人左右。实行积分制,一个部落内的十个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十个人中有一个人犯错,部落团体将被扣分。积分最低组受惩罚,最高者得奖赏。除此之外,部落之间可以可以互相监督。发现并举报别的部落,可以为自己部落赢得分数。
“老师,他上课说话!我看见了,扣分!”一个男孩大声举报他斜对过的同学。
“我没有讲话,我是问问题”被举报者委屈地辩解。
“老师,他下课窜班了,走到其他年级去了。”
“老师,刚才卫生间里,他说脏话了。”
“老师,他把零食带到学校来……”
“老师,他喜欢二班的一个女生。”
举报 ,举报,举报!扣分,扣分,扣分。
关于做人的修养,关于与人相处的和善,关于遵守规则意识……都换算变现成数字,成了可以兑换的奖惩。
变化是悄悄的,但是巨大的。
教室,一个宽6米,长8米,高3.8米的方框。十二三岁孩子扎堆的地方,五十个,但静悄悄的,沉默着走出去,默默地走进来。屁股粘在板凳上,实在疼了,挪一挪。
保护自己最好的方式是沉默。
群众的力量无孔不入 ,就如高高悬在空中的360度无死角监控器。
在强烈的探照灯下,最年少轻狂的年华演变成噤若寒蝉,畏首畏尾。
一个不敢说话 ,不敢随意走动,不敢胡闹,小心翼翼的环境,
所有的创新都来源“脱轨”,起于不循规蹈矩。
思想,童稚的嬉闹
都让位给了纪律。
显微镜下为人,任谁也难合格 ,何况一群孩子。
遵守规则,保护个性 ,如何保持二者的平衡。也许是教育最大的困境。
但,一波波的孩子,在我们的困惑中 ,走进学校,接受教育,离开。
一个人的成长,对于个人,家庭,还是民族,或者一个时代,都是大事重要事。
但是,不够开明的教育评价,个人天性的不适应,粗糙的团体管理规则。
都可能是一把尖利的刀,割伤孩子,鲜血淋漓。这时,
每一个老师,是麦田的守望者,还是把正摇摇晃晃行走在悬崖边的孩子推下去的行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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