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远的人,你听不见脚步
——Mr. NAV
-01-
我喜欢树荫10点12分时正好遮住门口的时候。我坐在门口,泡好茶。
茶是竹叶青。散发一种川南竹叶的香气,不似那些特意的茶香。区别就是一个脂粉气的女人和一个田野间的村姑。我也不喜欢脂粉。
这棵树已经有些年份了。园林保护单位随手写了个1200年,谁知道呢?我不关心。
黄君已经睡觉了。他总是喜欢睡觉,但听觉很灵敏。我有时感觉他能听到茶香升起的声音,因为每次我揭开茶杯的时候,他的鼻子就会动一下。
黄君12岁了。12年前是一个山东的朋友送我的。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学名叫细犬,也就是传说中二郎神身边的哮天犬。他看起来对天没什么特别的感情。
-02-
她是10点13分来的。提着一个包袱,头上绾一个很古式的发髻,远远看着就像顶着一个玉盘。会在地上投下一个影子。她走路没有声音。
她很懂规矩。直接坐下来,我泡的茶斟了一杯给她。黄君没有听到她的到来。
“这是黄君吧?他果然是粉色的。”
我点点头,我喜欢她说话的声音。就像一朵白云。
她裙子前胸处有一朵连我都叫不出名的花,跟她的眼睛很像。一半是灰色,一半是白色。她的黑眼珠部分是灰色的,但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很深很深。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么美的女子了。她的美是宽容的,五官洋溢着一股黄桷兰的香气。你闻一口就会觉得融入了她的身子,软软的包着你。她坐下后只喝茶不说话。
我们静坐着等树荫从门口移到了房顶上。光斑打在房顶的招牌上:城市当铺。
她在阳光下变得透明起来。眼睛里灰色的部分变成深蓝,勾人心魄。
我说:“你可以讲自己的故事了。”
-03-
她出生的时候,母亲去世了。但听父亲说,母亲是一个绝世美人,曾经有一个军官要把母亲抢走。但父亲没讲如何击败情敌。父亲是一个鞋匠。
她在父亲的呵护下长大。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母亲那么美,但见过她的人都说她很美。
很美的女人其实对自己和身边的人都是个麻烦。就像你如果捧着一个土碗吃饭,你根本不担心碗会不会掉在地上。但如果你捧着一个玉碗,你就会总是担心它会掉在地上碎了。
父亲因此老得很快。她长大后几乎不记得父亲年轻时的样子。仿佛他一直就那么老,而且也不会再变老了。
她跟着父亲学会了鞋匠的手艺。她的手艺很快就超过了父亲,但她一般不会动手。而且她还有另一个眼光,不管是什么人,从她面前走过,她就会知道他(她)的脚有多大,应该穿什么样的鞋子。
她的左脚有六根脚趾。她的脚趾非常美,如6朵莲花骨朵。除了父亲没人见过。
很多人听说过她。于是就会有人想看到她的脚。
-04-
他站在鞋匠铺门口的时候,投下一个长长的身影。一个人的身高可以和影子等长,这是比较难得的一个巧合。不是因为角度的问题,而是……不管他如何站位,他投下的影子都跟他的身高一样的长度。
起先她并没注意这一点。是因为他坐下来跟父亲下棋的时候,他的影子还像站着那么长,才让她有些惊讶。
父亲的棋风跟他修鞋子的节奏一样。很慢很慢很慢,每落一个棋子就像小锤子敲打一下。布局密不透风。
他的棋风则像一壶暖酒,香气悠悠,久久不散。
两个人的一盘棋下了三个月。他每天早上9点16分来,下午3点16分走。准时。中午她会做一顿饭给父亲和他吃。他和她没有说过一句话。
有时她会踩到他的影子。他执棋子的手会略微抖动一下,但面上的表情却不变。他真是很美的那种男人,有适中的胡子,像是从来不会长长也不用刮。他跟父亲说话时,声音就像来自三条街巷以外。
他和她,在他跟父亲下棋的三个月里,暗中较量了三个月。
-05-
这盘棋最终下成了和棋。这是她见过父亲第一次跟人和棋。
父亲和他同时投子。父亲大笑着站起身来,拍拍他的肩说:“年轻人,你能不能让她开口说话是你自己的本事啦。”然后父亲就出门走了。她看见父亲的背影就像一棵大树在夕阳下。
他仍旧坐着不动。这时是午后1时,阳光从侧面照在他脸上,让他的脸一半笼在暗影里。他对她说了第一句话:
“我给你准备了一双鞋子。”
她慢慢地收着棋盘上的棋子,她的手指像网一样张开。就像没有听到他说话。他又说:
“鞋子在当铺里。老板娘会给你。我会等着。”
她的故事讲完了。
我给她又斟了一杯茶。这时黄君醒了,他抬起鼻子嗅了嗅她的脚,向她的腿移过去,在她的膝上蹭着。
我起身去了铺子里。那双鞋已经在这里放了很久,当铺门口那棵树种下那一年就放在这里了。现在鞋子的主人终于来了。
黄君在外面一阵狂吠。
-06-
我蹲下身,脱掉她脚上的鞋子。她的双足在我的手中像两朵黄桷兰,嫩白中带着乳黄,几乎可以看到血液在流动。她左脚上的第六个脚趾在小脚趾的外侧,看起来一点也不多余。
看起来,脚上就应该是6个脚趾。
我给她穿上那双蓝色的鞋子。是用杭州产的缎子面料做的,深蓝。鞋子拿在手上像拿着一朵云,穿在她的脚上,宛若惊雷!
她站起来。笑着(好美啊!):
“老板娘,你果然是个一等的美人。我喜欢你身上黄桷兰的香味。”
我说:
“这是我在成都的最后一件当品。给你之后我就走了。你让我等得够久的。不过他说你很漂亮,今天看来我觉得真是值得这一等了。”
黄君卧在她穿上新鞋的脚前,抬眼看着我。
下午1时,黄君在地上投下了一个长长的影子。
-07-
她和黄君走后,我收起茶盏,把门口的黄桷树也收起来,摘下当铺门口的门牌“镋钯街1200号”。
我离开了成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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