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事先张扬的婚礼

作者: 晨曦载曜 | 来源:发表于2023-08-19 08:06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结婚的那天,白青莲凌晨四点钟就小心翼翼地起了床,去梳妆台前捯饬自己。那天夜里她几乎一宿没睡,但还是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鸟,不过这只鸟不在笼子里——而是一只绣在屏风上的鸟。

七年之后,回忆起那天的种种细节时,她的丫鬟晴儿这样告诉我:“小姐不是第一次梦到自己变成绣在屏风上的鸟,之前她就梦见自己是一棵绣在屏风上的腊梅。”她还对我说,“小姐她没有告诉任何人,除了我。”事实也正如她所说的那样,任何人包括白青莲的母亲白郑氏——那个晚年替周遭的人解梦来寻趣的老太太,曾是清末年间家喻户晓的白记钱庄的大掌柜。

那天晚上,白青莲睡得不踏实也不长,醒来后伴着针扎般的阵阵刺痛。她以为是昨晚酒精麻痹自己的结果,一场月下独酌直到酒瓶空空后,反而徒增了她的忧愁。此外,从她卯时离开大宅门,到一个多钟头后步入不久前才扩建的天主教堂时,这期间有很多人见到过她,但是都不敢正面瞧她,她心情很不错,哼着《红鬃烈马》中《武家坡》的几句词。

白青莲那天穿的是戏服,是《霸王别姬》里虞姬的戏服,那是她十五岁找京城里上好的裁缝订制的,绣的是雏鸡和牡丹。不仅如此,那天她里面穿着鱼鳞甲,外面还披着斗篷,脖子上还有个莲花庄的金项圈。

当我重返京城,想把散落的记忆碎片慢慢拼起来时,已经是七年之后的事情了。我看到了白郑氏卧在棉被上,吐的气一直比吸的气多,好像在说些什么,又好像没有说。一只眼紧闭着,另一只微微张开,我刚跨进卧室的门槛,她不安跳动的手指吸引了我的注意。好长一段时间,我半蹲在地上伏在床边,终于在哽咽和叹气中听出“她就是我的命”。

在白青莲婚礼的前一天,她又去看了一场戏。她提前离场,静悄悄地跟在马车后面,直到那架马车驶动,在一个犄角旮旯处停下,车上下来一个戴着圆顶黑帽的男人,他下车的第一瞬间就是左右张望。咚咚咚,咚咚咚。两短一长的暗号敲开了大门,大红灯笼下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在伫立着。男人一把抱起女人,兴奋地走进大门。那时的白青莲在夜里伫立着,眼中是止不住的泪水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白青莲有不少的优点,她善良纯真、诚心待人,在她即将出嫁的那一天,晴儿看见她穿着一身戏服,以为她肯定又弄错了日期。“我提醒她昨天才刚刚听完戏,怎么今天自己扮上了?”可她解释说是为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她挥挥手向晴儿告别,走出了房间,那是晴儿最后一次见到她。

那天的更夫早已敲了五下,鸡鸣声起,青瓦路街道上东头的照相馆也开张营业了,卜世仁的照片镶在剔透的玻璃相框里,放在玻璃橱窗最显眼的位置等待着被取走。“我从没有拍过这样的一张照片,但这确确实实是我。”七年后,再次回忆起这张照片时,卜世仁对我极力解释道。那是他唯一的一张没穿戏服的照片,作为响当当的京剧头牌,日复一日的打扮和化妆让他原本紧致白嫩的皮肤变得光鲜不再,再加上吸食大烟,黄垢的牙齿令人难以和舞台上的“西楚霸王”联系起来。纵使如此,白青莲还是要嫁给他,嫁给这张放在玻璃框里的照片。

那张照片里的人叫卜世仁,十二年前,也就是白青莲十二岁生日那天,他第一次出现在京城。白家是京城数一数二的豪门,钱庄除京城外,济南、洛阳还有东三省都有分号。青莲是白家的独女,老太爷又走得早,白郑氏格外希望女儿能出人头地。生日那天,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好不热闹,还特地在宅子里搭了戏台子,那天最精彩的非《挑滑车》莫属。鼓点一停,只听卜世仁大唱道:“你看前面黑洞洞,正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掌声、叫好声络绎不绝。台下的白青莲更是一直盯着他看。“他像个男人”,她自言自语。

我认识他比白青莲要早一些,在洛阳的时候我就看过他唱的戏。荡气回肠,气吞山河,后来经打听才知道他是赫赫有名的马联丰先生的徒弟。他是个老天赏饭吃的人,本就有着雄厚的嗓音、立体的五官,生性聪慧使他比别的师兄弟早早就熬出了头,师父也早早将自己的爱女与他定下婚约;他也是个顽劣的人,红了有段时间之后,恶习一发不可收拾——吸大烟、逛窑子、频赌牌,娶了两个姨太太,却都是自己买来的。不练则废,没过多久就发现嗓子不行了。静等山空,家里的钱也遭不起他这么败,于是他卖掉了自己的姨太太和自己的儿女,还被赶出了师门。

白青莲从十二岁那天看过卜世仁唱的戏之后,一发不可收拾。直到她结婚的前一天,那天是她看完最后一场卜老板的戏。凡要是在京城的表演,她从未缺席过一场。每次还必坐在第三排的位置,手里拿着些珠宝,待卜老板唱到高潮的时候,便扔在舞台上,但是没有叫好声,没有欢呼声,没有声音,只有顺着脸颊的一道道泪痕。

白青莲只对母亲说过一次说她想嫁给一个戏子,十二岁生日那天,她目瞪口呆地看完《挑滑车》之后,兴致勃勃当着整个大宅门的人朝母亲说道:“妈,让我嫁给他吧。”白郑氏当即笑得前仰马翻,笑完才发现情况不对。女儿眼神里那一丝的坚韧换来的是一个巴掌和一句:“没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自此,卜世仁再也没有从白青莲的口中出现过。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卜世仁还是依旧在京城唱戏,虽不济从前风光,但是也能勉强维持正常生计。加上白家那个傻妞每次都来打赏,渐渐手上就阔绰了起来。但是卜老板知道他是个戏子,纵使他放荡不羁,白家也是他惹不起的,白青莲更是白家的独女。他一边拿着白青莲每次扔上舞台的珠宝,一边慢慢找回了自己的那些恶习。他又买了几个姨太太,却没有买回之前卖走的人。有天他看到白青莲提前离场,却不知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

这些年来,家里给白青莲说过多少差事,她要不是以没眼缘为由,要不是就以没工夫搪塞不见。晴儿知道她的想法,告诉了她卜老板的生活作风,换来的却是狗血淋头的谩骂和拳打脚踢的惩罚。最近得知卜老板又买了个新姨太太后,晴儿调查清楚了具体的位置。在一次白青莲梳妆打扮时,她立马跪下,露出自己青肿的胳膊,毅然告诉了白青莲。

母亲的逼婚让白青莲夜不能寐,这些年来,她每次看完卜老板表演,都会把一封信放在珠宝盘的上面,从未落下一次,但自始至终,她也从未收到一封回信。她也曾找晴儿去问卜老板的意见,但要不是就以没工夫搪塞不见,要不是就以没时间下次再谈。

整个京城都知道白家的独女白青莲对一个戏子情有独钟。白郑氏也不例外,她一而再,再而三向白青莲逼婚,不是为了白青莲能够找个好的婆家,而是这风言风语让她羞愧难当。她难以启齿向自己的闺女说“不允许嫁给那个戏子”,因为门不当户不对的差距给她带来的是恶心和阵吐。

结婚那天早上,白青莲穿着戏服走在街道上,跟熟悉的人相互寒暄,最后都会加一句“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便走了,没有人摸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或许她真的要嫁给一个戏子了。可是她穿着戏服,难不成是疯了?众说纷纭。她在街道上游走了一个多钟头,几乎和半个京城的人都打了招呼,也告知了喜讯,在最终走进教堂之前,来到了那家照相馆取走了她的新郎——一张卜世仁的照片。

白青莲想起了她的梦,此时此刻她穿着戏服站在十字架的面前,右手拿着她的新郎。戏服上是一只鸟,是绣在屏风上的鸟。只不过年深月久了啊,羽毛暗了,霉了,给虫子蛀了,最后死在了屏风上。她重重地将相框摔在地上,捡起一块锋利的玻璃碎片,划开了自己手腕上的动脉。那一抹红迸发出来溅在戏服和照片上,最终慢慢归于平静,白青莲的婚礼也渐渐迎来了尾声。

我站在教堂巨大的十字架之下,站在青莲曾站在的位置,先抬头看了看基督耶稣,又转身看着空无一人的教堂,两只手向前张开,闭眼,一种寂寥又孤独,渺小又逼仄的奇怪感觉涌上心头。我不知道,青莲当时是否有同样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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