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到了春季,天上的飞机在乱转,发出嘟嘟声。冬季过去了,漫长的黑夜、炉子烧出的呛人的煤烟被一阵一阵春风送走了。我和妹妹在菜园子里撒芫荽和白菜种,猪在猪圈里吃剩下的玉米棒。
我骑着自行车去上班,路过一老人的院子,她坐在大树下一把靠背椅上,瞅着河边盛满情侣的草地。 互相爱慕的人们揪着条在打情骂俏,河水映着柳树和这些妙龄男女的身影。
我多爱他们啊,爱他们身上年轻的丰盛、脚步的轻盈、气息的甜美,可是我过于衰老,像是秋天的最后一片苦苦缠在藤蔓上的叶子。我多爱年轻的人们,上帝啊,请让我这衰老的、灰色的、干枯的身体,不要过久地留在这属于年轻人们的世界了。我知道,我只是为他们徒增冬季和晚年的哀愁和恐惧。
他们饱含爱意、年轻和自由的歌声,常常在有朗月的春夜里从河边传来。那时我已经休息,但老年人总不容易睡得着。那些歌声,我听得一清二楚,常常引得我怀念青春的日子,怀念年轻的感觉,没有病痛,没有忧患,光是做梦,做些白日梦、可笑的、盈盈闪光的珍珠色的梦。世界是那么大,那么美,未来是那么光明,洁白,人人都是天使,世界是整个天堂。
但是时间啊,时间使我实实在在地衰老,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唱歌,在阳光充沛的街头散散步。天过于晶莹的蓝和我无关,地里的收成再好我也不在意,很快就走到这个世界的尽头,就要到那个世界的开端,使我的感官都变得迟钝。
青春、爱恋和诗,慢慢地从生活里消失,流走了,它们像春天里到处存在的生机,被生活里强烈的阳光、秋季的冷风、冬日的暴雪给刮走、冲走了,什么都不剩下。回忆已经像去年冬季煤球燃烧过的灰烬,被堆到院子里的菜根下,早就不见了。冲啊,冲啊,我们逆着时间的河流往上走,身上挂着的精美的饰物一件不剩,光是我们疲倦至极的身体,在最后走着,被生活折磨得再也没有一丝创造的美感。
这些来自一个老人的哀叹变成那些梧桐树上的落叶,一阵又一阵,从树冠落下,丢在她身前身后。秋天到了,我看见她还像过去的季节里一样,坐在靠背椅上,看着远处的年轻爱侣。 我下班回来,骑着自行车经过她家门前,老人还在那儿,在那棵大树下,身体大半被落叶埋上了,我真想叫叫她,叫她从回忆里伸出一只手臂来,把她身上盖着的像毛毯一样厚的落叶掸到地上。
我想,如果我就这样任由她被村民们遗忘在这个院子里,天色已晚,不会再有人经过,发现她在院子里坐着,像个落叶堆成的雪人一动不动,后半夜的风会更大,吹下的落叶更多,她很可能会完全被落叶埋进去,窒息而死。也许我只要伸出手碰碰她的手臂或肩膀、发出声音使她的耳膜轻轻地颤动,就能把她叫醒,让她想起眼前的秋天、满地的落叶,院子中间正看着她的我。
但是我不忍叫醒这样一个迷失在回忆的沼泽里的老人。我在厨房里找到一个鸡毛掸子,像是掸掉玻璃制品上的灰尘一样,轻轻地把她身上盖着的厚厚的落叶扫到地上。这是一棵巨大的梧桐树,好像一准等着今天抖掉身上的叶子,落叶在院子里铺得厚厚的,已经没过我的大腿。
夜慢慢来了,我很想把这个老人抛在这儿回家,和妹妹一起享用我们的晚餐。我做了一天的工,是那样的饥饿、疲惫,而秋夜的露水又使我发出一阵阵地寒颤。我一边轻轻地用鸡毛掸子扫着老人身上的落叶,一边想着家里厨房的灯、灶台和晚餐。 妹妹一定等得着急,就亲自出来寻我。
她看到了停放在路边的自行车,见我正站在盖满落叶的院子里。 妹妹脚踏在落叶堆上,发出沙沙的声音,走到我跟前,小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我小声说道,“她眼看着要被这棵大树上的叶子埋住了,我替她把叶子掸掉。她被自己的回忆弄得醒不过来。你看,我们是应该叫醒她,还是任由她继续坐在这儿?”
“这我也不知道,我说不准,我对大多数事情都不能做出准确的、明智的判断,你也知道我曾经正是由于这一点犯过多少错。”妹妹说道,“我们该问问邻居们。”
村民们陆陆续续来到了老人的院子,一些好奇的小孩子把我手中的鸡毛掸子抢了过去,志愿为老人掸掉落叶。大家吵吵嚷嚷的,小孩子不时发出怪笑声,一些和老人熟识的母亲拉了拉她的胳膊,为她披上厚厚的毛毯,免得她着凉。而老人显然没有被声音和肢体的接触打搅,她还在沉睡着,一动不动,仿佛我们不在。
几个力气大的男人把老人抬进屋里,秋夜里露水深重,侵蚀肌体,对一个坐在风中的老人来说,并不明智。把老人在家里安置好后,已经很晚了,村民们都陆陆续续离开了。 人们在临睡前,都叹息着,在心里默默地希望老人在明天早上,会由于长时间地坐在椅子上,感到腿麻,想要换个姿势,在房间里走走。是啊,我们都这样希望,老人明天一早,会像以往的无数个早上那样到鸡窝里去拿母鸡下的蛋,灶台上会重新生起柴火,冒出白色的炊烟,我上班的路上,会看见她正在用火烧着院子里堆得太满的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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