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弦月,薄云如絮。白色的圣城如同黑夜里的一汪火海。每一条街道、每一个房间乃至每一片角落都燃起火把或蜡烛,整座城看不到一处影子。在圆形的圣城中心,高耸的白塔燃着火光伸向夜空,似乎要点亮夜幕上沉睡的星辰。
白塔的每一层都有几名教徒走动,一层层交接着物资,为即将召开的四方会议做着准备。大教司多尔置身塔顶,望着窗外灯火通明的圣城。可眼前的光明照不亮他心中那团阴影。他不自觉地望向西方的夜空。今年的四方会议将有大事发生,滋洲大陆的一场正邪之战不可避免。这不是他的预感,而是他的决定。他爱神,也相信神爱着世人。
直至今夜,历时三年三个月,他再一次为苍名的《古·创世篇》完成了一次全文意释,这是他目前最满意的一个版本,言语通俗,能让更多的人看明白。他拿起毛笔,蘸了蘸墨汁,在落笔署名的时候,心中积压的焦虑终于得到一丝缓解,尽管只有一瞬间。
《古·创世篇》
苍名 原文
多尔 释文
在初始之前,宇宙不能说存在,也不能说不存在,直到有了感知。
所有感知汇聚,形成一个精神,宇宙开始了,一切都源于此。
精神最先察觉到有,接着感觉到无。在有无之间,他感受到了自己。他称自己为“古”。与此同时,古意识到了周围的非己之物,古把他们叫做“非”。
古在己与非的判断中思考。他混沌的思绪逐渐变得有序而清晰,呈现出形状。古的思维所到之处就有了光。有了光,第一世界诞生了。
一道道思维的光芒冲破混沌与未知,但那些古所不理解的非在这个世界上呈现出黑暗。光形成了天空和白昼,非形成黑夜和大地。古感到孤独。第二世界诞生了。
古在孤独中探索黑暗,在光与暗的边界创造了具有自己意志的灵体,使他们在黑暗中探索。日月星辰是古创造的第一批灵体,他们照亮虚空却无法穿透黑暗所凝结的山石和大地。于是,古创造了第二批灵体:水和气。水在大地上形成清澈的河流和湖泊。气在山谷和洞穴中形成风。晶莹明亮的水带着古的思维之光在洞察大地深处时形成了透明的大海。无影无形的风带着古的思维之光在天地之间涌动。这令他感到喜悦。然而,河水因卷起的泥沙变得浑浊,大海因大地的阴影变得不再清透。风因灰尘和沙石变得模糊而狂躁。古感到困惑。第三世界诞生了。
古没有放弃思考,他创造了全身透明的生物,没有影子。古将自己的意志传递到生物的精神中去,生物便有了灵性。他们遨游在大海深处,将根系植入大地,不停歇地飞翔和奔跑,探索黑暗的角落。古用他们的眼睛观察世界。然而,他们太过脆弱,黑夜来临之后,他们就会迷失自我,与黑暗融为一体。古感到悲伤。第四世界诞生了。
古依然没有放弃。他在光与影相交的地方,用土和水创造了不透明的生物,他们会在古的思维之光中投下影子。他们要吸收大地的养分和古创造的水才能生存。古不确定这些生物的本性,他在疑惑中把自己的意志传递到生物的精神中去。生物同样有了灵性。他们带着古的意志在大地上探索,在黑暗中前进。古看到了他们所看到的一切。古感到欣慰。第五世界诞生了。
然而,这些被创造出来的强大生物不会在黑暗中消失,也不会在光明中死去,他们在古的意志驱动下不断奔波,昼夜交替了七万万次,他们从未休息,他们感到身心疲惫,他们躲到洞穴深处和大海的最底下,不愿再被光驱使。自此,古创造的第二批生物再次沦落到了黑暗中去。古感到愤怒。冰冷的光凝聚成雷电,炽热光燃烧成火焰。愤怒的古无心探索,用电与火将他创造的生物惩罚致死。大地上的尸体堆成一座座山峰,深海里的尸体形成一座座暗礁。世界没有了生机,充斥着死寂。古看到了死亡,感到痛苦。古不再愤怒,反思自己。古将逃过雷电和火焰而仅存的九只生物召回了月亮之中,并承诺他们安息。古在痛苦中沉思。昼夜继续交替了七万万次,古在痛苦中感受到了自己对生命的爱。古用土和水、气创造了第三批生物,并将意志传递到生物的精神中去。生物同样有了灵性。古为了让生物得以休息,使他们生老繁衍,使他们将古的意志传给下一代,生生不息。肉身死亡的灵魂将回归到古的思维之光中。第六世界诞生了。
生物在大地上和海洋中繁衍。然而,新生儿是弱小的,古的意志在生物的繁衍中一代比一代微弱,他们渐渐忘记了自己的本性,只知道存活,甚至互相杀害,彼此捕食。出于对生命的怜爱,古没有放弃他们,而是将自己的意志分散成了无数的文字和符号,传入到了他最后创造的一类生物的精神中去。自此,这类生活在大地上的生物有了智慧和语言。他们的思维不能形成光。他们通过语言来传播古的智慧,探索黑暗,世代相传。他们称自己为“人”。人在探索中给万物赋予名字。有名字的事物,即被古的思维之光所照耀。不管在哪里,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呼唤一个事物的名字,这个事物就会从黑暗中苏醒过来,投入到古的怀抱。有了语言和人,第七世界诞生了。
当人掌握了取火造光,人类的时代到来了。
吾名苍名,随古神照明于世。
第一章 出发
直到今天,执重也没明白自己背负的到底是什么。他站在村里最高的山顶俯视着山间的薄雾。天已经大亮,可依旧不见太阳。山缝间一排排白色的房子像是雨后的蘑菇,安静无奇。
山上风很大,执重背着那把大剑如巨石一般站得牢固。
一种感觉猛然袭来,且没有名字,让执重觉得有些透不过气。
当薄雾散去,炊烟升起,早饭的时间到了。执重下山,他的背影几乎被那把大剑完全遮住。剑身比他还高,剑柄宽大,用蓝布包裹。
从走路的姿势就可以看出,他明显感觉到那把剑的重量。
村子确实不大。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总会有一些相同的朋友。不管站在对面的人多么陌生,只要聊一聊彼此的亲戚朋友,总能找到坐下一起喝酒的理由。在这里,街上的流浪汉都有名字,甚至有他的故事。执重和他的大剑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所以,他走在街上也不至于被围观。但若有机会,也难免被人问一问。然而,凡是能用“不知道”回答的,他绝不多说一个字,尤其在被问“为什么背着这么大一把剑”和“它有多重”的时候。
在山下的一个饭馆坐下,他把蓝布包裹着的大剑放在桌子上。他第一次来这里,已经准备好了几个“不知道”来回答那些好奇的人。店伙计问了他吃什么,也问了他放不放辣椒,但是没有问那把剑的事。这让他对这家店心生好感。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在五步之外盯着执重和那把剑。从店伙计把面端上来到执重把它吃完,小男孩一动不动地看着。
执重起身背起那把剑。
“我为什么没有一把你那样的剑?”男孩问道。
执重意识到“他为什么没有”和“我为什么有”几乎是一样的问题,但男孩的话让执重感觉很舒服,至少自己没有被当做异类。
“不知道。”执重答。他真的不知道。两年前一个平凡的早晨,执重一觉醒来就发现那把陪他长大的青铜剑变成了一把又重又丑的大剑,通身蓝黑色,像满月的夜空。执重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它拿起来。本以为这把剑没什么与众不同,起初,执重并没有随身背着它。可渐渐的,只有剑在身边的时候,执重才觉得踏实,否则就会感觉身体很轻,仿佛失去灵魂般的轻浮和空虚,心底还翻腾着莫名的愧疚和悲凉……大剑出现三个月后,执重就开始负剑而行。人不离剑,剑不离人。剑很重,背剑是一种痛苦,而放下更是折磨。
“能让我看看吗?”男孩依然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就像钉在了地板上。
执重解开蓝布。剑身没有金属光泽,轮廓像剑,表面却不规则,更像粗糙的黑石,布满褶皱和裂痕,如同大地和山脉的缩影。深邃的黑色中隐约透出一丝幽蓝,像大海深处的眼睛。
“我能摸一下吗?”男孩伸出右手,向前走了一步。
没等执重回答,店老板就皱紧眉头拉住男孩的手,转而对着执重笑道:“对不起,小孩子不懂事,打扰到您了。”
“没关系。”执重把剑包好背到身上,转身走到门口。剑在桌子上投下模糊的十字形影子。
“等一下!”男孩喊道。
执重回过头。
男孩说:“你的剑叫什么名字?”
执重一愣,他几乎为所有问题准备过答案,却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不是为了回答别人,是他自己都没问过。但他这次不能说不知道,他内心在告诉他这个问题必须回答。
“重剑。”他没怎么思考,这个名字脱口而出。
男孩笑了。
村子虽然小而偏僻,但也不至于每个穿着打扮奇怪的异乡人都会成为人们的话题。执重想着那个外地来的白发老头儿:他很高很瘦,穿着长衫,长衫后绣着一个“星”字,背很驼,山羊胡垂到胸前,从侧面看,整个人就像一把带钩的镰刀。这一次打破村子沉静的正是这个老头儿。据说,他有些神通。
传言本身是不足为信的。若人信了,传言便会成为传说。执重要去看看。他不相信什么神通法术,只是好奇。上一次见到老头儿是在昨天。执重见他围着那块飞石慢慢地走。飞石有一座房子大,两层房高,稳稳地坐在地上。执重曾听父亲说飞石是在父亲十岁时候从天上飞来的。也有人说,飞石是地上长出来的。两种说法没有谁能说服对方。之所以叫飞石,可能是因为那些认为它从地上长出来的人没有给它想到一个合适的名字。那个老头儿说要在今天把那块巨大的飞石弄走。
来围观的人很多。飞石周围的一大片地上都是果树,树林下有一条不太明显的小路,通向不远处的一间房子。房子里住着的是一位九十二岁的老爷子。老爷子拄着拐杖站在自家门口安静地望着人群,场景和当年飞石出现的时候差不多。
执重站在人群后面,他比一般人高一点,可以清楚地看见飞石旁边的那个异乡老头儿像把镰刀插在地上。镰刀摸着胡子思索,偶尔朝四周看看,但执重从镰刀的目光判断,他看的不是这群围观的人。
有些带着孩子来看热闹的大人,紧紧握住孩子的手,或者抱起来,似乎担心那个奇怪的老家伙把自己的孩子和飞石一起带走。
陆续又有几个人赶来,活泼的小孩子们使劲儿往前面钻。先到的人等得有些焦急,他们左右摇晃换着姿势,聊起家常,前排有几个小伙子索性坐在地上。执重抱着双臂站得牢固,好像这个站姿对他来说就是一种休息。
镰刀终于有了动静,他从袋子里拿出一支毛笔,沾了沾墨汁,在石头上涂着,不知是写是画。周围的人不自觉地安静下来,几百双眼睛盯着那块飞石,不舍得眨眼,好像一不留神它就会消失,说不定这一眼就是最后一眼。这块石头从没如此被珍视,甚至一直被嫌弃,因为它阻碍了人们在它下面的那块地上种树。
镰刀放下毛笔,他在石头上涂的像一个“安”字。但是“安”字中的“女”更形象,而且是一个躺着的女人。
大家安静地等待着奇迹的发生。
可是没有。
镰刀走出人群,来到那间老房子门前,对那个九十二岁的老爷子说了几句话。老爷子拄着拐杖,和镰刀一起,沿着隐约的小路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人群中间,来到了飞石旁边。老爷子虽然年纪大,但走起路来并不慢,并且他熟悉这条路,不会轻易被地面凸起的树根绊倒。
人群中开始传出交谈的声音,事情越来越出乎人们的预料。
老爷子摸着那块石头,摸着那个“安”字,放下手,点了点头。
人们不明白这个老爷子和飞石有什么关系,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儿,几乎每一个活到这个年龄的男人都会和他一样,毫无特别之处。子女远在他乡,老伴儿死得早,生活起居由村长安排的人照顾。
正在人们回忆和推测的时候,镰刀面对石头伸出右手,掌心对着石头上的“安”字,低头沉默一会儿后,大喊一声“破”!
微光一闪,飞石消失了。
人们在震惊中沸腾起来。也有人愣在那,似乎错过了什么。
人群在议论中成群结队地散了。若按执重父亲所说,这块飞石在这有五十多年了。可今天发生的事将会在村民之间口口相传,远不只五十年而已。
村里的奇事不只飞石一个。执重的剑也是。只是执重比别人更关心它。
他跟在镰刀后面,想问问那位异乡的老头儿对他的剑知道多少。
镰刀走得不快,但执重此时也没打算赶上他,保持着十步左右的距离。他想知道答案,却有些怕。他怕真相,他怕真相是一个平常的答案,就像他这平常的三十年。
“你走吧。我没办法帮你。”镰刀站住,转过身对执重说,摸着他的胡子,就好像在捋顺他的思绪。
“你知道什么?”执重问。
“它是你的命。”镰刀说。
“为什么?”
“你想放下那把剑吗?”
“想。”执重说,“我很累。”
“我帮不了你,它太重。你要找到比我更厉害的药师。”
“药师?”
”以字为药,善者为师。你会找到的。”
“以字为药?就像刚才吗?”
“对。那块石头与那位老者的关系,就如你的剑与你的关系一样。石头下面是老者亡妻的坟墓所在,五十五年前,老者将死去的妻子葬在了自家门前的院子里。三年后,他的院子被村子规划为果园的一部分。他不想让别人在他妻子的坟墓上种树,但他没有办法,也没有别人认可的理由阻止,于是焦虑成疾,大病一场。突然一天早晨,一块巨石压在了妻子坟墓上。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包括老者自己。我今天来,有两个原因,其一,我不能告诉你;其二,是为了实现老者的愿望:移走飞石,让他和妻子葬在一起。”
执重思考着镰刀的话,他似懂非懂。若非亲眼所见,镰刀所说只是个故事罢了。可如今,事情就发生在眼前,不知是喜是忧。
镰刀走了。执重依然在原地站得牢固。
站到天黑看不清路,执重转身回家。
一间平房,一张床,一把椅子,一盏灯。
又一个早晨,和昨天的一样。也不完全一样,因为执重没有去山上。他躺在床上一夜没睡。
他决定离开村子,去寻找药师,找到放下这把剑的方法。
执重没离开过村子,他知道自己有一天会离开,只是觉得还没有准备好。他今天要走的时候却发现没什么可准备的,只有一把剑而已。
离开村子之前,他来到飞石消失的地方。
那块没有果树的空地站着几个人。他们是来给九十二岁的老爷子下葬的。老爷子昨晚去世了,遗嘱写他要埋在这里,和妻子葬在一起。村子批准了,并在两人的坟墓周围围了一圈小栅栏。
若人们知道这背后的故事,也许比飞石消失之事传得更加久远。
「更多章节传送门:豆瓣https://read.douban.com/ebook/37263475/」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