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场酒过后,父亲再次被人抬回来。早晨出门穿着的灰色西装上浮着点点尘土,黑色皮鞋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两只手耷拉在两边,嘴里不停地嘟囔着。抬父亲回来的人不好意思地笑笑,“嫂子,今天高兴,把我表兄灌的有点多,你别生气啊”。母亲一边帮忙把父亲往炕上抬,一边乐呵呵地回应道,“没事的,生啥气。”也不知母亲是真不生气还是在人前维护父亲的一点尊严,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那人也不再说话,点点头就离开了。果然,暴风雨爆发之前,一切都显得很平静。饭熟,三声过后,父亲依旧没有任何回应,母亲的教育时间到了。我和弟弟习惯性地端着饭碗站在一旁。
姥姥紧紧盯着母亲,眼睛里似乎有泪水。
母亲浑身发抖,弄得我也有点手抖,于是放下手里的碗,害怕地一动不动。
“不分白天黑夜地喝,咋不喝死你,整天和一群酒鬼在一起,好人呢,你咋碰不上,气死个人,再喝成这样,回来扔掉你,看你去哪里......”现在的她穿着一身黑色衣服,双手叉腰,眼睛瞪得像铜铃,很凶,却很好笑。
姥姥叹了口气,摇了摇母亲的胳膊,“算了,算了,少骂人了,你这样,我咋呆的下去”。
我一向很信服姥姥的话,或者说,她枯老的身体里是蕴藏着大智慧的。当然,这话是父亲说的,我们都十分尊敬姥姥。
我三岁时候,母亲生下了弟弟,身体虚弱,二姑只照料了几天就回了家。于是,姥姥来了。
“你们家在哪里,姥姥,你怎么来的,啥时候走,再啥会儿来呢”我问。
她一笑,脸上的皱纹像连绵的山,层层喆喆。“你爸爸骑摩托车接来的,我坐不了班车,晕,”她回答说。
这么老还能坐摩托车,我笑的不能自已。
我有记忆起,她就是白发苍苍的样子,我从没见过她稍微年轻点的样子。
我曾在果蒂家见过她的姥姥,很年轻,说话嗓门大,当然,我姥姥嗓门也大,这得益于她每次站在大门口喊我吃饭,声音总要扯的很长,手要作筒子状。这情景,大概在我整个童年都出现过。
“你爷爷活着的话,我就不来了”姥姥又说。
我记不起爷爷的样子,听他们说,在我两岁的那个腊月,我爷爷去世了。
我爷爷很疼我,近乎溺爱。有两件事可以证明。
第一件,有一年冬天,爷爷带我去岁爷爷家玩,正赶上下雪,我在岁爷爷家炕上玩的不亦可乎,以至于忘记解小便。屁股底下一滩尿液晕开,岁奶奶拉着脸把我提溜到门外的台子上。爷爷立马不高兴了,下炕抱着我头也不回地出了门,那天过后,爷爷好多天没去岁爷爷家。第二件,爷爷去世的那一年,提前有了征兆。和姥姥在洋芋窖里挑洋芋,后来,姥姥伸出手拉爷爷出窖门,却发现爷爷使不上一点力气。于是,催促着去了白银看病,爷爷走之前, 我手脚并用描述着他回家要给我买的哇哈哈,爷爷笑着点头。去了父亲上班的城市治病,晚上输完液,他拉着父亲偷偷出了医院,知道自己的病已到无药可治的地步,爷爷还惦记着给我买哇哈哈。回来的路上,看见城里孩子提着的红灯笼,非常好看,又买了同样的交给父亲。临终前,交代父亲把哇哈哈喝和红灯笼拿给我,告诉我,爷爷去很远的地方挣钱给我买哇哈哈了。
红灯笼和哇哈哈的故事是父亲讲给我的,我没有任何记忆,但我在爷爷去世的第九年,站在他的坟冢前泪流满面。
我再也没有爷爷了,所有隔辈的爱全都是姥姥的。我很爱她,我希望她等到我考上大学,找到工作,挣到钱,然后把厚厚一沓钱给她买零食吃。
因为她是呵护了我整个童年的人。
母亲是个很严厉的人,个子不高,但壮硕有力,她总是雷厉风行的。
这种严肃在父亲喝醉酒后尤其明显。她双手叉腰,口齿清晰,站在那儿,脚差不多踢上了父亲的膝盖。
我放下碗一动不动站了半天,她只用眼睛瞥了我一眼,继而又开始教训起父亲来。
“走,姥姥带你们睡觉去!”姥姥一手端着我没吃的饭,一手拉着我,又让我拉着弟弟,一起出了门。
我动了动脚步,拉上了弟弟的手,可算要离开了。
姥姥拉着我们,走在路灯的余光里,很快就到了院门外边的屋子里。
“不要怕,你妈就是说几句,赶紧吃饭,吃完姥姥给讲故事。”姥姥这样说着,开始暖被子。
“我不想吃,不饿。”
“不饿就不吃了,半夜想吃了再吃。”
我很快爬上了炕,弟弟紧跟在后边,一粒米饭还挂在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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