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读林语堂先生的《吾国与吾民》、林耀华先生的《金翼》、费孝通先生的《江村经济》和蒋梦麟先生的《西潮》这四本书，联想到这些书的写作、出版和不同版本，发觉最先读到这些书的读者都不是使用中文的。换言之，这些书是用英文保存下来的中文记忆。
这些最初用英文撰写的作品，讲述了一个在当下让人颇感陌生的中国。按照我们的教育认知，“万恶的旧社会”-----这句话是一个常用的开头和定式语，它的作用是用来区分时间和生活。而这四本书讲述的东西，主角就是那个在时间线上称之为的“旧社会”。至于它是不是万恶，不好说？
生活在新社会里，读这些讲述旧社会的书，中间有阻隔。这些作品在时隔多年之后出现在我们面前，它们最开始时的灵动与新鲜依旧没能抵挡时间的侵蚀，它们记录的那个时代，也被一股脑地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这种阻隔不仅仅是时间上的，也是内容上的。
现在，当我们有机会读到这些作品时，还会有人善意的提醒我们要有批判的眼光。可见，在面对不同的认知时，恐惧始终是第一个会一跃而起的。尽管这些作品讲述的内容有似曾相识之感，但却始终与我们的经验与生活脱了钩。这些书中讲述的生活和经验，被禁锢在时间和文字里动弹不得。它像一个远去的梦，但仅是依稀可见。在这些作品中，“旧社会”不再是一个专有名词，而是变成了动词，我们会在这些先生的讲述中看到，生活可以作为被描述的对象，洒扫应对、柴米油盐、迎来送往，一件一件放在文字中。即便这种生活发生在百多年前，但仍要比历史书中的更加灵动和清净。
尽管这四本书在内容和侧重点上不同，但它们的共通之处是善意，温文尔雅的善意，一种曾被刻意拒绝的善意。深入这些作品时，这种善意都会汩汩而出。与那些凌厉的文攻笔伐截然不同。
比如说，
蒋梦麟的《西潮》一书的源头来自浙江余姚的一个小村庄-----蒋村。按照蒋梦麟自己的说法，蒋村是一个有着强大自我修复能力和愈合机制的村落。任何风吹草动，到了蒋村都会迅速地偃旗息鼓。蒋村的日子，和平而又安宁。外面天翻地覆的事在抵达蒋村后，都会变得异常平静，顶多成为几日茶余饭后的谈资。蒋村和其他村庄一样，无论朝代如何更替，蒋村依然故我，人们还是照常的过活、做工，最后入土为安。蒋梦麟自幼生活的蒋村规模不大，六十来户人家，人口约三百人。这个村庄三面环绕着河汊，村子南面是一条石板路。通往邻近的村庄和城镇。小河汊可以通往大河，再由大河可以抵达杭州、苏州和上海。少年蒋梦麟在1908年的某一天，大概早早地就摸黑出了家门，在小河汊搭上小船，顺着水道通往大河的某一处码头，在那里再搭上去上海的大船。由上海再登上大邮轮航行月余负笈美国。如果我们注意到蒋梦麟故事中的地理描述，就不会忽略掉那个蒋村小河汊上的渡口，蒋梦麟之所以成为蒋梦麟，正是从这个简陋的渡口开始。
在林耀华的《金翼》中，相似的地理再次出现在我们的眼前，黄村，位于高耸苍翠的金鸡山山脚，在陡峭的山峰之间，有一个山谷，数百名村民就住在这里，以耕种山谷中平缓而肥沃的土地为生。有一条宽阔的商路紧邻黄村而过，从商路往西两英里便是湖口，在湖口有码头，船可以顺溜而下通往福州。从商路往东二十五英里则是古田县。这条商路连接了古田县和湖口的码头，做生意的人们往往会在黄村的茶馆歇息。这是林耀华熟悉的黄村。福州靠海，出了海，便是大洋。我们可以想象，少年林耀华也是在某一天蒙蒙亮的时候，踏上了通往湖口的大路，从那里搭上去福州的小船，由福州再搭上更大的轮船负笈远洋。（另见《733丨把种子埋进土里》、《辫子剪断了，脑袋也像是随着剪声落了地》）
一条小路连着大路，一个小渡口连通着一条河，河流漂向更远的地方，到了地的尽头，就是海了。在海的另一边，还有土地等待着他们。如果猜得没错的话，恐怕林语堂、费孝通可能也有这样类似的经历。当他们在远洋轮船上眺望愈来愈远的故土时，他们会想些什么呢？
在我有限的个人游历中，我曾抵达过一个镇，镇的规模颇大，镇旁有条河流经，河水汇入东江，东江水汇入珠江，珠江水拢着广州，流向海，海过去，就是大洋。那个小镇由村落聚居而成，流经村落旁的溪流水势颇好。村落旁有个小渡口，可以搭竹筏顺流而下可至河，在那里换船，就可以进东江，从东江可到广州。站在竹筏上，回望山谷中的村庄渐渐隐在缭绕雾气中，眼前的溪流渐渐开阔起来。这幅场景，在我阅读《西潮》和《金翼》时，就重回眼前。可能在一百多年前，他们与我走过类似的路，从一条路换到另一条路，从一条船换到另一条船，眼前的天地也慢慢辽阔了起来，年轻人喜欢新奇，知道自己的日子终究要不同起来。
我们还可以想象，在那个小渡口，应该还有人肩挑着货担，也搭着小船，顺着溪流漂向河流，在更大的码头处停留，还有人带着简单的行李，搭上大船，向着南方更远更远的大洋进发。他们下南洋的故事都是从一个简陋的渡口开始的，在晨星初现，鸡啼未鸣时，摸着黑，在淙淙水声划向不定的命运，他们身后的村落，没在一片黑里。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现在，我们知道《吾国与吾民》、《金翼》、《江村经济》和《西潮》不过是这个更大的故事中的一小部分，现在知道总比不知道好，有比无好。我们也同时知道，在不断追求更好生活的过程中，我们的勇气和前辈的勇气并无二致。
=============================================
每一次阅读都会迈向辽阔！《短书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