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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素芳留遗言

三十九、素芳留遗言

作者: 七寸明月 | 来源:发表于2018-04-07 19:00 被阅读0次

    彻夜未眠的各路豪杰在王喜的踏白军控制整个兴州城之后齐聚安丙府上,共推安丙暂代四川宣抚副使职位,以便抚定蜀口大局。在无人能比自己更适合承担大任的情况下,安丙也不推辞,即刻拔擢杨巨源权参赞军事,出榜安民,稳定兴州城内民心;传檄各州郡,晓谕全川;收缴吴曦建立伪政权的各种证据,缉拿其死忠分子;同时调兵遣将,北防金人趁机来攻,南防利州徐景望做垂死挣扎;等等。

    王喜趁兴州戒严的大好时机,纵兵对蜀王府大肆洗劫,吴曦的漂亮小妾躲在床下,本以为躲过了李好义等人就万幸了,不料却被有心人王喜拿个正着,先于吴曦的龙床上成就好事,然后着人秘密载入了将军府。

    李好义听闻王喜纵容手下劫掠蜀王府,十分愤怒,王喜到安丙府上时,第一个跳了出来,质问王喜意欲何为。王喜仗着自己手下人多,且官阶比李好义高,根本就不把李好义放在眼里,二人言语冲撞,很快便演变成拔刀相向。

    安丙虽然憎恨王喜纵兵劫掠,但考虑到眼下正是必须依仗王喜的时候,不能把王喜怎么样,因此赶紧劝住李好义,好说歹说,才将二人分开。

    多年以后,安丙心中常常想,自己当年诛杀吴曦的行动,是不是简单而粗暴地扼杀了一个强国的建立,一个清平世界的诞生?一个不得不容许王喜之流存在的朝廷,到底符不符合自己诛杀吴曦的本心?

    开禧三年三月一日,安丙是没有这种反思的心情的,那是他一辈子最忙碌的一天。除了接连颁布各种命令,和李好义、杨巨源、王喜等人商议抚定蜀口大局的方针、政策乃至必要的细节,他还抽时间走遍了兴州城内的几乎每一条街道,察看了几乎每一个角落。全城戒严,换来的是政权剧烈动荡后的平稳过渡,百姓安宁,虽然个别地方出现了王喜的兵士趁火打劫,骚扰百姓的现象,但很快便得到了制止。

    安丙的忙碌,是为国为民为蜀口的好事,不料却为他树立了又一个敌人——土匪小姨子张群芳。

    张群芳在吴曦被诛杀之后,兴奋点褪去,开始呵欠连连,吵着要安丙陪她回去睡觉。安丙哪有时间陪她回家?再说以他们的关系,他也没法陪她睡去,便让安西岳送她回去。可张群芳不干,非得要他亲自送,撒娇赖皮什么招都用上了。结果惹火了安丙,疾言厉色地说: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老爷我能走得开吗?能睡得着吗?要回去自己回去,懒得理你!

    这话太伤人了。张群芳心里委屈,心想姑奶奶这得要多厚的脸皮才能在你面前撒娇赖皮啊?你个死人不解风情也就算了,竟然这样对待姑奶奶!真不知道张素芳和你是怎么过的,还那么死心塌地!

    张群芳几乎是哭着往家跑的,一路跑,一路回头驱赶被安丙派来保护她的安西岳,不许他靠近。安西岳无奈,只好牵着她那匹坐骑远远地跟着。张群芳起先还愿意跑,努力地跑,可跑着跑着就觉得没劲了,便放慢了脚步,眼睛努力地在地上寻找小石子以及一切可以发泄心中郁闷情绪的事物。她一连踢飞了好几十颗小石子,每踢一颗就恨恨地念叨一句咒语:踢死你!踢死你!踢死你个死老头儿!

    张群芳就这样踢着嘴里的“死老头儿”回到了安丙府上,却早没了睡意,回房收拾了行李,带了些盘缠,便准备离开。刚出屋,便见安西岳牵马立在院门前,于是走上前去,抢过马缰,翻身上了战马,喝一声“驾”,便骑马去了。安西岳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觉得英姿飒爽十分漂亮,简直就跟仙女下凡似的,因此狂追上来问:夫人,你这是要去哪儿?奴才好回禀老爷。

    张群芳咬牙切齿说: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姑奶奶的事不用他管!说着,蹄声得得,香风回卷,一骑红尘早不见了踪影。

    安丙直到中午才回府,草草解决了午饭,各路豪杰便纷纷前来聚齐,商议下步行动。夜深才闲下来,却早已困得要死,脑子里依旧装满如何将这次事变奏明圣上,哪些人居什么功,适合什么位置,如何奖赏等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只想早点睡,一来为了恢复精力,二来想趁未入眠之前整理一下思路。因此当安西岳要向他禀报张群芳的去向时,他便抬手阻止说:老爷累了,不想再管家事。家里就算发生了天大的事,也是家事,明白吗?等明天再告诉老爷吧!安丙的话虽然温和,却带有不可抗拒的力量,安西岳也不是喜欢强扭不放的人,因此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当安丙第二天一早醒来打开房门时,便知道问题大了。因为安西岳十分恭敬地立在门外,正等着向他禀报事情呢。他记得他昨晚曾经阻止过他禀报。能让安西岳如此执着地坚持要禀报的家事,绝对跟院子里到现在都还没出现的那个娇小身影有关。每天这个时候,张群芳应该都在院子里习武了,虽然她那点武功让人觉得有些磕碜。

    说吧,夫人怎么了?安丙故作镇定问。

    禀老爷,夫人没说。安西岳恭敬地说。

    就这些?

    夫人说,她的事情不要你管。

    安丙笑了笑说:老爷知道了。老爷交给你一件差事,你需得给老爷办好了!

    安西岳问:老爷你说,什么事?

    快马赶往利州,去把夫人接回来,别让她去给二爷添麻烦。安丙说。

    夫人去了利州吗?安西岳问。

    老爷要是猜得没错,她应该是去了利州。赶紧去吧,你个奴才,今天怎么这么多话?安丙嗔笑说。

    奴才只是奇怪,老爷你是怎么知道夫人去了利州的?她又没告诉你。安西岳傻笑着,准备离开。

    老爷能掐会算!安丙拖长声音,朝着安西岳背影说。安丙话说得很得意,心里却很不是滋味。昨天他忽略了一个细节,张群芳向他撒娇赖皮的细节,那是很明确的示爱的信号啊,他却傻不拉唧的当成了烦人的举动。她一定是觉得蜀口大局已经底定,可以表达自己的心迹了,才做出那样的举动的。可他呢?脑子里只装着如何做好善后工作,竟然会错了她的意思。

    如果张群芳此次前往利州出个什么状况,他不知道该如何向自己交代,更别说向死去的张素芳交代了。张素芳宁死也不肯承认自己就是张素芳,摆明了是要保全他和妹妹张群芳。他对不起任何人,也不应对不起为他死去的张素芳。

    在担忧张群芳的同时,安丙还有另外的担忧,一是担心金兵闻变来攻,二是担心兴州后防不稳,利州、夔州、兴元还都在吴曦的死党手里呢。

    安丙实在没有太多的精力分心去担心张群芳,他得及时派人前往兴元、利州等处,通知安蕃和安焕采取行动,尽早解除兴州所面临的危险处境。同时,还得及时将平定吴曦的经过上报朝廷,这可是一件需要费神谋篇布局、斟酌用词的苦差事。而更费神的事,当数如何稳定蜀口大局了。目前蜀口的统治力量十分薄弱,真可谓内忧外困,采取怎样的方式来稳定局势,他更得好好思量。

    开禧三年三月三日,安丙获悉安焕在利州成功诛杀徐景望,安蕃在兴元联合副统制孙忠锐诛杀了吴晓,新上任的推官赵彦呐在夔州诛杀了禄祁,兴州后防彻底安全,不由大喜过望,于是将平叛赏功书和吴曦首级、违制法物等一应证据交付特使,快马上报朝廷。

    特使刚走,安丙竟收到韩侂胄密函,称“尔素推才具,有志事功。今闻曦谋不轨,尔为所胁,谅以凶焰方张,恐重为蜀祸,故权且从之耳,岂一日忘君父者?如能图曦报国,以明本心,即当不次推赏,虽二府之崇亦无所吝,更宜审度机便,务在成事,以副委属之意”云云。安丙想起韩侂胄发给吴曦的那封幼稚信函,不由苦笑。心道等你发函平叛,黄花菜都凉了。

    安丙哪里知道,韩侂胄先承认吴曦为蜀王,渴望他反正北伐,后却密函让他暗中举事,都是因为韩侂胄在朝中几乎陷于孤立,被逼得无路可走了。宣抚两淮的邱崇在前线与金人暗中往来,主张讲和,希图东线休兵,然后集中力量讨伐叛贼吴曦。但金人认定挑起战争的主谋是韩侂胄,必得其人方肯罢兵。邱崇因此建议宁宗惩处韩侂胄,以息刀兵。韩侂胄大怒,罢了邱崇,起用张岩宣抚两淮,还自掏腰包出二十万两银子作军费,企图整兵再战。东线依旧僵持不下,西线吴曦又不肯听他的,他因此上才想到了此前籍籍无名的小小随军转运使。

    当安丙等人诛杀吴曦的消息传到朝中时,韩侂胄差点没跳起来,心里早高兴得哭了个稀里哗啦。算算时间,应该是密函未到之前,安丙便已经举事。韩侂胄这才知道,他平日里太没在意这个叫作安丙的官员了。没想到在最紧要的关头帮了他韩侂胄大忙的,竟是这样一个籍籍无名的官员。韩侂胄一高兴,自然会对一干参与诛杀吴曦的有功之臣大开奖赏之门。三月十八日,传旨封安丙端明殿学士、中大夫,知兴州、利州西路安抚使兼四川宣抚副使;王喜升节度使,任兴州诸军都统制;李好义自成忠郎升转承宣使,任中军统制并知西和州;李贵补授武功大夫,任团练使;杨巨源升朝奉郎,任宣抚使司参赞军事;李好古等一众参与者无官的授官,有官的升官,并皆赏赐钱物。圣旨同时催请安丙在适当时机,整军北伐,以西线的局部胜利为东线和谈赢得主动。这是后话。

    因为兴元吴晓、利州徐景望、夔州禄祁均已伏诛,解除了兴州的后防威胁,安丙决定不等朝廷旨意,趁热打铁对金用兵,收复关外四州。安丙的决策虽然遭到了王喜的反对,却得到了包括李好义、杨巨源、张林等人的支持。吴曦死后,王喜坐拥兴州,享用不尽,不愿意再打仗,又担心李好义、杨巨源等功劳做大,威胁到自己的地位,因此借口没有朝廷旨意不宜用兵进行反对。杨巨源反驳说:吴曦一死,敌胆已寒。金军屯兵东线,无暇西顾,正是我们用兵的大好时机,不可错过。安丙也说:朝廷在东线失利,正欲与金人谈判,却苦于缺少谈判筹码,因此和议难成。我们只有在西线主动出击并获得重大胜利,才能有力地声援朝廷。此时不出兵,错过战机,将后悔不已。因此下定决心,不顾王喜反对,下令出兵。

    李好义建议说:四州之中,西和乃腹心之地,西和下,则其他三州可不战而复。因此我们用兵,当首图西和,否则后悔无及。末将愿领本部人马,赍十日粮草,一举拿下西和州!

    安丙担心兵少。李好义激昂地说:军中无戏言,愿立军令状!

    安丙无奈,只好令李好义率马步千余,死士二百,带十日粮草,进攻西和州。又令张林、李简收复成州,刘昌国收复阶州,张翼收复凤州,孙忠锐收复散关。杨巨源负责筹措钱粮。

    却说三月六日清明,安丙忙了一天,傍晚回家,正打算遥祭祖先,突然听得院中吵闹,出来看时,却见一群六七人披麻戴孝的赶着一辆载有棺材的马车停在了他家门口。领头的端着一个灵位,哭得跟泪人儿似的,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张群芳。安丙知道,这是他心爱的小妾张素芳回家了,一时不由心中大恸,两行老泪滚落尘埃。

    随张素芳灵柩一同回兴州的,除了张群芳、安西岳,还有张群芳的父母。院子里好一通混乱之后,安置了张素芳棺材,扎起了灵堂。安丙趁和张群芳及其父守灵之际,问了些两位老人安好,群芳妹子此去一路顺利之类的闲话。张群芳却不领情,恨恨地说:安子文,我姐临死留有遗言,你听还是不听?

    安丙呆了一呆,心道照程梦锡所说,你姐被抓之后,很快便被处死了,能留下什么遗言?不过脸上却陪着笑说:听,肯定得听!

    那好!张群芳说,我姐说了,她生是你安家的人,死是你安家的鬼。她得葬在你安家祖坟,进你安家祠堂。

    安丙含泪说:这还用说吗?就算你姐不说,我安某人也会这么做!虽然我跟你姐没有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她早就是我老安家的一员了,死后肯定得进我安家祖坟!

    安丙含泪说的这通话,把长期为奴的张群芳父亲感动得扑通一声就给安丙跪下了:安大人啊,小女生前被姓徐的派来监视你,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你的事,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也就罢了,小女哪有脸进你家祖坟,还是算了吧?不要听群芳瞎说!张群芳母亲见老伴跪下了,也赶紧跪下,磕头请求算了。

    安丙赶紧跪着去扶两位老人说:二老不要这样!你们这是要折煞我安丙啊!你们是我安丙的岳父岳母,怎么能给我下跪?

    张群芳见父母给安丙下跪,吃了一惊,赶紧帮忙扶他们起来,嗔怪说:爹、妈,你们这是怎么啦?怎么能给他下跪?老丈人和丈母娘给女婿下跪,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张父悲苦地说:群芳啊,你没有像你姐一样跟爹娘一起为人奴婢,你是不知道我们当奴婢的,怎么受得起这样的待遇——说着,竟哽咽起来哭了。

    现在不是一切都过去了嘛!张群芳说。

    安丙也说:群芳说得对,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二老再也不用过那种任人奴役的日子了。你们女婿别的没啥,让二老安度晚年的能力还是有的!

    张父苦笑说:我们哪好意思要贤婿供养?群芳说了,等你们收回西和州,她就带我们上张家砦去。

    安丙苦笑说:西和州是要收回,可不知得什么时候呢。你们暂且住下,不要见外才是。

    翁婿两人说话,岳母大人却把女婿仔细地端详了半天,这才悄声问女儿:娘看你姐夫确实是个好人,要不娘就把你姐的遗言告诉他?

    张群芳娇嗔道:娘,他才不是什么好人呢!你要告诉他,我跟你急啊!

    两人说话的声音虽然轻,却哪里逃得过安丙的耳朵,一听说张素芳真有遗言,哪肯放弃,追问道:娘,素芳有什么遗言?快告诉我!

    张母看着张群芳,不知道该说不该说。张父咳了一声嗽说:贤婿啊,素芳被徐景望抓了之后,被逼交代自己的身份,她为了不暴露你跟群芳,一口咬定自己是群芳,而不是素芳,宁死也不肯交代真实身份啊。徐府的大管家为了得到实信,就把你娘拉去劝她。素芳为了留下遗言,要求跟你娘单独见面。她跟你娘见面的时候,确实留下了遗言——张父说得凄楚,不自觉地又掉下了眼泪。

    娘,你快告诉我,素芳她都说了什么?安丙跪在了张母面前,流着泪望着她。

    张母看了看女儿张群芳,又看了看安丙,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急得双手反复在身上擦拭。

    张群芳忍不住了,起身说:我去外面透透气!说着,一溜烟出了灵堂。

    张母这才扶起安丙说:贤婿快快请起,娘这就告诉你!

    安丙起身,擦干泪水,静等张母下文。张母说:素芳见了娘,先是哭啊,哭得跟个泪人儿一样。娘知道她心里苦,苦到根本就没法说出来,只有哭才能把那些苦都吐出来。她哭够了,才擦干眼泪,跟娘说,她已经抱定了必死之心,有些话,需要娘活下去告诉你和群芳——

    张母神情平静,看得出,经历了大多的苦难,这位老人的内心已经古井无波。安丙心中伤痛,急切地想知道下文,问:娘,她要你告诉我什么?

    素芳说,她不能承认自己是素芳,一承认,你和群芳,还有我们两个老不死的,就都得死。为了大家能活着,她只有死这一条路可走。她说,她十来岁就被徐景望那个畜生糟蹋,早就不想活了。可是那种死,太没有价值了。现在,她能为自己的家人和爱人去死,终于值了——

    一直神情平静的张母,此时也忍不住哽咽了起来。安丙更是泪流满面,不停地拿衣袖擦拭脸颊。

    素芳最后说,她相信你一定有办法杀掉吴曦,杀掉徐景望,把我们两个老不死的救出去。这些她都不担心,她担心的是妹妹群芳,担心她没有一个好归宿。因此她希望你能接纳你妹妹群芳,有没有名分都不重要。她说了,就算没有名分,你也会真心真意地对她。

    安丙听老人说到这里,擦干眼泪,摇头苦笑说:娘,我接不接纳群芳不重要,重要的是群芳愿不愿意。这事我们现在不说,啊,素芳尸骨未寒,我们说这事不合适。

    那什么时候说合适?张母问。

    以后吧。安丙叹了口气,望着灵堂上张素芳的牌位,心里好一阵伤感。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可惜卿命太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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