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那个灰色的7月,和所有莘莘学子一样,高考结束后,我死死的守在家里,甚至连个不远的远门都不敢出,把所有的喧闹和语言以及能发出声响的东西都压在心里,无声无息的等待,等待命运之神的宣判。我不说,不与任何人说,我在等待,等待什么?我只是默默等待,我内心焦躁不安,迷茫困顿,动荡不羁,盼它早点来,盼它晚点来,盼它来,盼它不来,盼它好,盼它不好......
我常常在傍晚时分一个人走出村子,走过村口的那棵老槐树,向东边走去,去到无人的田野中,找一处僻静的地方,独自坐在田埂上沟渠边,一棵一棵的拔地上的小草,拔好一堆然后往高处抛去,没有风,它们无力飘扬,只是纷茫落回原地......一颗一颗的捡地上的小石子土坷垃,捡好一堆,向远处扔去,扔到它们尽可能去的远方......看着红色的夕阳,不刺眼,一直盯着它们慢慢落下,直至消失,剩下一点光晕,渐暗......拖着疲惫的灵魂又默然向西走去,穿过那条熟悉的土路,经过村口那颗老槐树,木然的潜进月光,找个寂静的角落,看月亮里面不停变换的影像......看吴刚在月亮中砍着那棵他永远也无法砍倒的桂树......无休无止,地上的我,也和他一样,无休无止......
时间,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天,那个有如天外来物的神符,突然就到了,不记得我到底是怎么拆开它的,是简单粗暴的还是小心翼翼的,统统不记得了,只记得里面是张黄色的纸,纸质不错,上面有我的名字,下面有大红的戳,千真万确!那一刻,我内心一阵狂喜,我能清晰的感觉到我的灵魂在剧烈颤抖,接着我的手也开始颤抖,面色开始潮红,眼神开始溃散......就是那一刻,我第一次,如此清晰的也是那么不争气的感觉到了我在命运之神面前的匍匐和卑微。
或许,以前生活中所有的周折变转,只是命运在你的生命中拉上的一层又一层纱幔,梦幻美丽,但是,拉开纱幔后,你还是活在你原来的生活里,有你无它。而这一次,我朦胧又清晰的感觉到,绝对不是如纱幔般飘渺无形,应该是双能让我飞起来的翅膀,我歇斯底里的想死死拽住它,但是又不敢太紧也不敢松手......
消息迅速在村里传开了,原来如此渺小的我,作为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女娃,人尽皆知。
你以为,那真的是命运之神给你寄来的一帖一展翅膀就能上天的神咒么?绝不是!你是你,天是天,尽管你貌似撬开了一条通往天路的口子,但是你仍然没有梯子,只能望着浩瀚如烟的星空,不知道路在哪里。村里一位和我平时关系比较好的叔叔叹息着对人说:可叹这世上事!自古总是有锅盔的没牙,有牙的没锅盔。我深知这句话的含义,我像个无助的小蜗牛那样,又谨慎的缩回到我原来的状态,我清楚,明明有路就在你面前,但是你仍然没资格决定自己走哪条路。
或许,自从有一天,像平时一样和儿时的玩伴一起玩儿,恰好她的妈妈带着她去学校报名,我跟着,就此意外的也给我报上了名,懵懵懂懂开始读书的那一天起,这个村里从来都没有人会认为有一天我会考上大学,有时候,甚至包括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也从来没谁想过会在我身上做这么大的投资,开始时,以为接受接受义务教育也就算了,后来以为考上中专就也就罢了,无奈中专那条路被命运无情的关闭之后,被逼踏上了那条没得选择的人生之路。谁曾想,今天你却假戏真做,竟然真的考上大学了,表面看似欢腾雀跃的一家人,内里实在是愁眉不展,高兴不起来,巨额的学费哪里来?这是个问题吗?3000多一年的学费,不及现在一个普通孩子一个月的生活费,而在当时,于我家而言,无疑就是一笔天文数字!
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心里满是愧疚,只要在心里多想一下那张录取通知书,我就有犯罪的感觉。我实在不敢张口跟家人说,我是有多么想去读书。所有人都不愿意打破沉寂,没有人说读也没有人说不读,空气像凝固了一样,低压窒闷。只有灵魂还活着!痛苦扭曲的灵魂!
报到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开始慌乱无神,不知所措,我甚至想去找回当时相亲的那家人,说服他们和他儿子订婚,然后供我上学,等我学成归来再完婚......突然,有一天,我忽然像觉醒了一般,我决定独自出击,向命运搏击一次,哪怕粉身碎骨!
对,自己出去借钱!
二
决心是下了,可借钱这事还真不是个力气活,咬咬牙豁出去它就行了,一是脸皮薄,从来不愿意找人借东西,更何况是钱这么难张口的东西,还有,到底去找谁借钱呢?谁又愿意借钱给我呢?虽然说我已经考上大学了,但依旧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以前从来没有找人借过钱,况且这次数额是如此巨大!常走动的都是穷亲戚,随着我家的情况每况愈下,有钱的亲戚走得越来越稀疏了,偶尔走动下也是出于长辈之间的礼节,因为家里实在太穷了,反而会觉得跟穷亲戚更亲近些。我能想到的首先是村里几个和我平日里关系走得比较近的叔叔婶婶,因为我手快人也勤快,不论去谁家只要看见人家在干活,就过去帮一把...拉风箱,摘菜,剥包谷,绑辣椒,编鞭炮,拧绳子,打桶水......凡事都抢着干,熟的感觉都像是自己分内的事,因此,有几个常给他们打零工的叔叔婶婶还是比较喜欢我,也挺聊得来。其次是关系较好的同学和朋友,由于交往频繁,家里大人对我也不错,兴许能够借点。再然后才是亲戚家,不管多穷的亲戚,没有800总有500吧,没有500总有个2、300吧,多凑几家,兴许也就凑够了呢。
这样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最终,我抱着最大胜算的把握,首先,去了平时和我关系最好的一个叔叔婶婶家,他们家两个女儿和我关系都很要好,尤其是大女儿,几乎是和我一起长大无话不谈的小伙伴,叔叔婶婶平时对我也不错,叔叔以前是村里医疗站赤脚医生,改革开放后率先在村头开了一间小诊所也有些年头了,应该算是中国农村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吧,传闻家里没有30万也有20万吧,我设想依我和他们家多年的这种亲密关系,怎么着也会少则一两千,多则甚至可以动恻隐之心帮我把那点学费全部解决掉。那天,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嚅嚅喏喏的先跟婶婶讲了我借钱的意图,婶婶没表态,让我找叔叔,一直忐忑不安的等到晚上叔叔采购药材回到家,我看着他停好自行车,我看着他洗好脸,我看着他吃完饭......我又一次复述了一遍我的想法......结果,叔叔面露难色,说外人眼里看似他那小诊所很赚钱,其实也赚不了几个钱,赚的都是辛苦钱,还要不停的采购药材,支付人工,需要大量的周转资金,不是他不想帮我,是实在有心无力......听着听着,实在听不下去了,我说我明白了,谢谢你!说完我转过身往外走,眼泪几乎喷涌而出,我不知道我那天是如何走出他们家的......那种悲愤交加的情绪,搅得我五脏六腑都疼,我想,那应该就是心如刀绞的感觉吧。
人性啊人性,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发出鬼魅的光芒,让人迷失在人生的荆棘丛中,满身鲜血,却无处喷张!
从古至今,没有人,特别是有钱人,愿意把钱借给一个穷鬼,首先是没有任何利益可以值得交换,最关键是其偿还能力堪忧,借钱人担心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三
在叔叔婶婶家借钱碰壁之后,内心又压抑又苦闷,那一夜,我又失眠了,内心冰冷。有时候,人真的会绝望,比如那天,当你无论多少次揣测可能的结果,都不是你最终所必须接受的那个现实时,这往往会彻底打乱你的方寸,乱了你的阵脚,让你大伤元气,一蹶不振。漫漫长夜何时休,潇潇孤影难成眠。
天亮了,睁开胡思乱想的眼睛,就躲不掉太阳的光芒,太阳照的你无处遁形,只能胡乱抹抹脸继续挣扎,没有理由,直到黑夜再次降临,你才可以躲在黑暗中继续舔舐伤口。有时候,你会望向太阳微笑,有时候你也会看着太阳苦笑,因为太阳会唤醒你体内的力量,但是它也会收回你留在脸上的泪痕,让你无法继续悲伤。
搬出家里那辆破旧的自行车,端了一盆清水,仔细的擦抹干净,出门,向西,去村口的小卖部,用自己打零工挣的钱买了一瓶酒,挂上车头,又折返向东南方向,经过一片田地,向好朋友慧家里骑去。慧是我小时候很要好的朋友,她有一头自然卷的头发,很漂亮,她家和我家同属一个生产大队,后来分队后,她们是二队,我们是一队,两个村子中间只隔了一片田。印象最深的就是小时候有一次去她家玩,晚上住她家,第二天早上天还黑麻麻的时候,我们就睡眼惺忪的爬起来没洗脸没刷牙,开始在她们家院子里下腰、倒立、空翻一顿折腾,中间有一段时间没同学,再后来上了初三又碰到一起同桌一年。她父母算是比较重视孩子教育的家长,有耐心也有爱心还很幽默,家里总是其乐融融,欢声笑语,平时常去她家玩,和她父母也很熟。
到了慧家里,阿姨在门口乘凉,看我进来,赶紧把我迎到屋里坐,倒水寒暄,看到叔叔也进来了,我想也没必要兜圈子了,赶紧把我的情况和想法跟叔叔说了一下,叔叔说这是好事啊,你看慧不上学好几年了,去外边打工也不是个事,还是你争气......那你看得多少钱,我能帮你的尽我能力......其实慧家也是平常人家,只是她们家家庭和睦,母亲主内,父亲主外,心眼活泛,平常做点花炮,有时候也做点小生意,凡是能赚钱的都尝试下,所以家里还是比较宽裕,算是小康人家吧。当时慧还有个弟弟,是家里独子,也是最小的孩子,还在读高中,也需要钱。所以,我不敢说太多,我说你给我500就行了,我再找找其他人凑。叔叔立即让阿姨把钱拿出来,那时候人很少有钱能存进银行,也很少100元的钞票,基本都是平时积攒的10、20或50一张的小票子,一张一张的数给我,厚厚的一沓,真是很踏实的感觉。
那个时候也不太会说客气话,只记得自己说,叔叔阿姨,你借我这个钱,我肯定暂时还不上了,最早也要等我毕业参加工作后才能还上,我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们,但是这种恩情我会一直记得。
那500块钱,确实在我来广州后那一年,才还上了。参加工作后,我回家次数少,这么多年没超过10次,其中有两次是因为母亲去世,一次是自己结婚,每次都是来去匆匆,其中有几次匆忙中也未专程去看望叔叔阿姨。
慧虽然没读高中,但是慧也属于爱折腾的人,早年出去打工,后来回家开过理发店,再后来和同村高中毕业的丈夫,辗转东西,最终在西安做起了瓷砖生意,越做越大,有个女儿上初中了......慧的弟弟,读了大专,毕业那年来广州投奔我,在广州打了一年工,感觉前途渺茫,回去慢慢自己做,现在也在经营自己的一个电脑工作室,生有一个儿子......看着他们现在都过得很幸福,有时候也不想去打扰,静静的看着他们,在心里默默祝福他们!
年前看到慧在朋友圈里晒出全家聚会的照片,感觉叔叔阿姨也老了,有机会一定要回去好好和叔叔阿姨唠唠嗑,叙叙旧。
四
捂着从慧家里借来的500块钱,心里的希望又升腾起来了。
让母亲帮我放好钱,我又骑着自行车出门了,向西到村口,向北拐,经过一个村庄,上了西宝干线北线干道,再向西,经过一个村庄,再向北,经过两个村庄,来到距家十几里地的姑姑家,姑姑家距离镇上不远,大概有三五里地吧,当时上初中的时候,没饭吃,有时候实在饿得不行了,中午或者晚上就跟着姑姑同村的孩子去姑姑家蹭点饭吃。
姑姑家家大人多,上面还有个老婆婆,年纪已经很大了,瘦瘦小小的,但是人很精神,也很爱人,每次我去了,都是使劲往我碗里添东西,往我手里塞吃的,生怕我吃不饱,如果晚上去了,就和婆婆还有大表姐一起睡一个大炕,给我盖被子,为我掖被角,第二天早上又起来帮我做吃的,走得时候又往我手里塞吃的。老婆婆据说是旧社会大家庭里娶得小老婆,生了唯一一个儿子就是姑父,却是有名无分,没有享受到多少小老婆的待遇,而却经历一生坎坷,年纪大了,在穷苦的家中也免不了惹得人烦。
姑姑嫁到姑父家之后,开始多年不生孩子,家里着急,就抱了一个孩子,也就是我的大表姐,但是之后,却开始不停的生孩子,目标是要生个儿子,但每次却都是女儿,如此不断的生了大概有八九个姑娘吧,有些刚出生就被人抱走了,但最终却没有完成家人的愿望——生个儿子,最后留在身边的包括大表姐总共四个孩子,姑姑常年病殃殃的,但是心态却非常好,乐观爱凑热闹,喜欢说话,没事就喜欢给你讲戏文,那些我看不懂的戏,听她讲还真挺有意思的。
姑父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戴个深度近视眼镜,有点像古时的账房先生,不过一辈子都是养马养牛养骡子养毛驴,养大了生驹,养老了卖掉,又换小驹养,总之就是任何时候只要一进姑姑家,就会闻到那种牲口和青草的味道,有时候姑父给牲口铡草料,需要有个人不停的把长长的草料用双手辅以膝盖一节一节的往铡刀口里顶和送,偶尔我碰上了,就会帮忙。姑父不怎么讲话,但是偶尔也会问我吃饱了没。
有一个小表妹出生太晚了,基本没交集,两个大表妹,其中一个和我年纪相仿,平时会说说笑笑,她们学习不太好,早早就辍学在家了,很羡慕我能学习好。和我关系最要好的算是大表姐了,或许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吧,我们两个特别亲,有什么心里话,也会告诉对方。大表姐人长得很漂亮,也很聪明,只可惜家里都是女孩子没劳力,姑姑又常年病殃殃的,她又是长女,小学没上完就回来家里帮手了,有时候挺替她惋惜的,可是这就是她的命,不过,后来她嫁了一个老实本分的丈夫,生个了乖巧懂事的儿子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也是由衷的替她开心。
姑姑家,其实也并不富裕,家里嘴巴多,硬劳力少,好在姑父常年折腾牲口,有时候也做点小生意,家里光景也还过得去,后来女儿们先后长大了,一个个订婚收到一些彩礼钱,开始营务种辣椒,这个需要人多手多手快,这下女儿多的优势全部发挥出来了,家里盖起了新房,虽然谈不上大富大贵,但是越来越好了。
我去姑姑家借钱的那个时候,正好赶上辣椒成熟的季节,是那种细长的线辣椒,和秋菊打官司里的一样,姑姑家生产队灌溉系统不错,那两年辣椒收成也不错,碰上辣椒的价格也不错,刚从树上摘下来的辣椒,还没到家就有商贩在路边收购,一斤四五毛钱,一架子车辣椒就能卖个上百块钱,乐得种辣椒的人真是眉开眼笑啊。
到了姑姑家,说明来意后,辣椒卖到钱的姑姑,脸一仰,双手一搓再一摊,哈哈哈大笑到:“我娃你真是运气好啊,你要是早两年考上大学,或者早点来,我还真没钱给你,这不刚好辣椒今年不错,卖到钱了,就被你赶上了......”老婆婆,姑父,表妹们,还有大表姐,她们也都乐开了花,他们是真心替我高兴!
姑姑和姑父也是小心翼翼的把那些卖辣椒换来的零钱一张一张的数给我,给了我1000块,我不敢奢望再多要了,这样已经够好了。
怀揣着从姑姑家里借来的1000块,我整个人轻盈多了,飞也似的往家赶,还得继续,距离目标还有一大截。
五
让母亲帮我放好钱,我又骑着自行车出发了,出门向西到村口,往北拐,经过一个村庄,到了西宝北线主干道,然后向东,一直向东,骑过两个镇,一个县城,又一个镇,翻过一条很大的沟,然后再往北,又骑过三个村庄,向距家七八十里地外的舅舅家骑去。
以前嫁女都是方圆几里毗邻而姻,自从母亲把自己折腾到邻县去了之后,由于当时的车马船贵,几乎跟娘家脱离了关系,一般是隔好多年的大年初三,我们才能在舅舅家,外婆曾经住过的那个土炕上,见到两个姨妈和三个舅舅,每年的大年初三,是外婆家约定嫁女回娘家团聚的日子,可是母亲常年缺席,偶尔回去一次,也是来去匆匆,没有了妈的家,女儿也待不住。
母亲十几岁时外公就去世了,外婆也是在我似曾有记忆的时候离开了,印象中,就只留下小脚老外婆挽着发髻满脸皱纹走路颤颤巍巍的样子了。外婆有六个孩子,先是生了三个女儿,母亲是最小的女儿,由于一直不生儿子,也抱了一个,抱了大舅舅过来之后,又生了两个舅舅。大舅舅和大舅妈为人精明,大舅妈属于那种一边说话一边眨眼睛的人,很会来事,很会做人,家里光景要好一点,早早的就出去自己盖了院新房子开始单干,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表姐也很精明,像大舅妈,只是考了多年大学都没考上,年纪给耽误大了,嫁人也不好嫁,后来草草嫁了人,那老公一没看相二没本事,一直是家人心中的痛。表哥清清瘦瘦,高高的个子,很像大舅舅,学习很好,后来考上西安的一所重点大学,学了财经,在学校认识了女朋友,毕业就结婚生了孩子,也很幸福。
亲戚们都很喜欢大舅舅一家,但是也不知为什么,我还是习惯了记忆中外婆住过的那座老院子,以及外婆曾经带我住过的那个土炕,所以我每次去舅舅家,不论大舅妈一家如何对我表示出亲昵和喜爱,我都还是觉得跟二舅舅一家比较亲近。
二舅舅早年当过兵,很英俊,舅妈也属于百里挑一的美女,有一个儿子,和我年纪相仿,小时候在外婆家呆的那段日子,也是我的玩伴,相隔很久后又生了一个儿子和女儿。家里一直都很穷,一直住着外婆留下的那几间老房子,直到去世。二舅舅因病去世,走得早,当时未读书的大表弟已经成家,二舅妈随后就改嫁了,另外两个孩子后来都没考上学,他们和我年纪相差较大,这么多年没回去过,也不知道情况如何。
三舅舅是外公和外婆最小的孩子,属于老来得子,他的年纪比我大姨妈家两个表姐和一个表哥的年纪都还小,外婆太早去世,哥哥嫂子都分家出去了,留下他一个孤苦伶仃,没钱娶媳妇,后来出外打工时被撮合给当地的一个寡妇,做了上门女婿,成家时小舅妈已经做了结扎手术,所以舅舅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舅舅所呆的那个地方距离宝鸡较近,虽然舅舅不是工人,但是每年都过着像工人一样的生活,除过每年春节的假期,常年辛辛苦苦出外打工挣钱,养活着舅妈和她的两个儿子,小舅妈待小舅舅略刻薄,小舅舅的日子过得很拮据。
或许像小舅舅这样给人做上门女婿的人有种特别孤独的心思吧,也或许是小舅舅觉得过得并不如意吧,所以,每年大年初三,不论刮风下雪,小舅舅都会骑着自行车,走上那条两百多里的回家之路,途中经过我家,我家距外婆家七八十里地,而小舅舅距离我家却有上百里地,每年他都骑着自行车,有时候前面带着小儿子,后边带着小舅妈,有时候是一个人,途径我家的时候,有时候会过来歇歇,顺便叫上我的母亲他的姐姐也回趟娘家。
其实每年的大年初三,嫁在外婆家邻村的两个姨妈早早到了外婆家,和两个舅舅一大家子人,坐在外婆住过的那座土炕上,等母亲和我,还有小舅舅回家团圆,那个时候没有电话,谁也不知道我们哪年回哪年不回,或者什么时候回,反正锅里的汤一直都留着,等着我们,直到吃中午饭。有时候,母亲特别想家,就带上我,起个早,早早的走上几里路,坐上车走一程,下车后再走十几里地到外婆家,姨妈和舅舅们赶紧迎我们上炕,给我们煮面......而路途遥远的小舅舅往往还没到,有时候一直等到中午或者下午......直到小舅舅一家到了,看到他把自行车停好,解下自己身上的帽子围巾手套,露出满头的白发,帮孩子也把帽子围巾手套摘下来,仔细地帮孩子把身上的雪和灰尘拍打干净,又细细的帮自己拍打,再俯身把自行车里的泥巴用棍子一下一下往外别......有几次,我看到他眼睛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其实,他每年从脚踏进外婆家门的那一刻起,就在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
可能从小就没了母亲,小舅舅有点顽皮无形,总感觉像长不大的孩子,是三个舅舅中来我家最多的那个,有时候找我母亲要钱,事实上母亲比我还穷,我因为常年做点小手工,打点零工,手上还经常有点散钱,就偷偷塞一些零钱给小舅舅,后来小舅舅也习惯了,每次直接找我要钱。如今,看着他年纪轻轻,没几年头发全白了,悉悉索索干完所有那些磨时间的事情后,情绪仍然没有平复下来,就自己搬个凳子一个人坐到墙角太阳处,低头努力克制不让眼泪流出来,其实这个时候,我们大家都知道,也都习惯了,没有人安慰他,也没有人劝他,一直等他自己平复之后,再过来和大家打招呼,一起吃团圆饭。
两个姨妈都曾经被裹过脚,后来因为解放小脚,又把脚放开了,所以她们的脚比小脚大,却比我们的大脚小,唯有母亲是个大脚。由于母亲几年才回一次娘家,也是来去匆匆,加之小时候和她们也不熟,所以,我和姨妈家的关系很淡很淡,尽管她们每次见了我都是狗呀猫呀的叫,可是我却感觉不到多少亲情。大姨妈嫁的好,据说大姨夫以前家底就好,大姨妈家的女儿个个漂亮,简直就像画上的人一样好看,儿子也个个出息,很早就出去城市生活了,据说现在有一个孙女在深圳过着大富大贵的生活,那年家人把她们家的电话给了我两个,可我一直都没联系过,小时候都走不近的亲情,何必在多年以后如此陌生的时候再去相互打扰。二姨妈家据说比我家好不到哪里去,因为二姨夫据说也是个小富人家的败家子,不务正业游手好闲,还赌,而且还经常动手打姨妈。
通过外婆家六个孩子后来各自的家庭和生活现状,有时候让人觉得一个家庭里的孩子将来的路,要么都好,要么都不好,好像和这个家庭,或者是父母的言传身教以及这个家庭里某种潜在的东西有很大的关系,正如网上有段名言所说,每个人生来都有为自己家族奋斗的使命,一代又一代的人通过家族遗传以及自身的努力,搭成一个向上的梯子,努力往上层社会攀登,而一旦有一个人倒下来了,那么这根链条就断了,或者落回原地,或者从头开始。
我去舅舅家借钱那年,大舅舅家的表哥刚好在读大学,加上总感觉和大舅舅一家不是特别亲,小舅舅肯定也指望不上了,姨妈就更不用提了,于是我径直的目标就是和自己最亲的二舅舅家。
那天从一大早出发,骑了差不多大半天时间,下午时分才到了舅舅家,二舅舅家大门紧锁,我在村里找了一个闲人,询问二舅舅家人去向,由于我很少回外婆家,村里几乎都没人认识我,问了半天,才知道我是谁,要找谁,明白之后,那人一直把我带到村口,告诉我怎么怎么走,走到哪里再问,原来二舅舅一家人也在地里摘辣椒,好不容易找到了他们,我停好自行车,马上就卷起袖子投入到舅舅家的摘辣椒劳动当中,一直摘到太阳下山,看不见辣椒......其实那天我从吃过早餐出发,骑了一路到了地里就马上投入劳动,舅妈问我吃过饭没,我撒谎说吃了......到最后把辣椒袋子装上架子车,往回拉的时候,我几乎已经饿得头昏眼花了。
回家吃饭后,晚上和二舅舅二舅妈坐在一起聊天,聊我母亲聊我们的亲人聊了很多,当然最后也说了我考上大学需要钱的事情,二舅舅二舅妈比较沉默,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饭,我跟舅舅舅妈道别,说自己要走了,舅舅一直把我送到村口的大路上,转过往北的路,又跟了一段,我让他回去,他还是不肯,最后快要离别时,舅舅塞给我一张50元的钱,舅舅还想对我说什么,结果我的眼泪唰的就下来了,我转过身,推上自行车,把那50元朝着舅舅站着的地方扔回去,没回头,我背着身跟舅舅说,你这钱我不要了,我去别的地方借......然后我就跳上自行车,踉踉跄跄的往前骑了,那个路上没人,我蹬的歪歪扭扭,一边蹬一边哭,最后眼泪模糊的看不见路,就把车停下来,扔在路旁的草丛中,一个人抱着路边的大树大声的尽情的哭了几声,才慢慢收住声......
我当时也不明白自己在那一刻为什么会哭得如此撕心裂肺,因为我当时突然想到母亲的一生,母亲孤苦伶仃的一生,自从母亲去到邻县之后,那些舅舅舅妈还有姨妈们(除过小舅舅常来,还有二舅舅偶尔来一次)几乎从来没去过母亲居住的地方看过母亲和我,母亲到底嫁了一个什么样的人,母亲和我到底过得好不好,从来没有人关心过,我和母亲过得如何苦如何穷如何累,我从来没有张口跟舅舅们说过,也从来没有伸手找他们要过一分钱,而今,我长大了,我考上大学了,终于有机会逃出自己的命运了,他们却不肯伸手拉我一把......总之,我像是把那些年他们欠母亲和我的统统都哭出来了,我甚至后悔我没有能够当着他们的面痛斥他们,指责他们......
参加工作后第一年,那年春节回家,初三一大早,母亲让我带着她回外婆家,我用被子蒙着头说我不去,给钱让她自己去,母亲站在我床前骂我,甚至拿起东西打我,实在无奈,就起身陪着母亲去了外婆家。
那天照常还是直接进了外婆曾经住过的那间老房子,没有看到二舅舅......原来二舅舅已经得了重病,卧床不起有一段时间了,大表弟结婚用了原来外婆住过的那间大房子,二舅舅一个人被独自安排在刚进院子的那个他们曾经的小厨房里,屋里盘了一个小小的炕,二舅舅一个人躺在里面,我和母亲、父亲一起进的屋,屋子小的我们转不过身,几年没见我的二舅舅看到我,努力欠身想抬起头来和我打招呼,我赶紧抓住舅舅的手,让他别起来,舅舅的手瘦的只剩下一层皮包骨了,我握住舅舅的手,心里满是忏悔,却看见他的眼泪无声无息的流到了眼角......
那年刚毕业,工资也不高,才上了半年班,回家也就带了一千来块钱,七七八八花的也没剩几个了,临走时借父亲的手给舅舅塞了两百块钱,泪如雨下,心如刀割......没多久,舅舅就去世了,当时才五十出头......
多少年了,我都不敢回忆这一段,今天写到这里的时候,好几次泣不成声......
泪眼中,想起有一次,舅舅深夜里来接我和母亲,用棍子挑着行李,从天黑走到天亮,一直从我家走到外婆家......
泪眼中,想起有一次,下着暴雪,舅舅领着我和好朋友,走了一下午的路去寻找亲人......
人的一生中,会犯很多错,但是有些错,犯了,就再也没有说原谅的机会......
六
一个人在出了外婆家村口转北的大路上哭够了之后,用手抹干净眼泪,我又重新扶起丢在草丛中的自行车,把碰歪的车头扭正,再次骑上车,一路向北,骑过三个村庄,到了一条柏油马路上转左,又骑过三五个村庄,走到一条大沟前面,转右,一直往北,都是小慢上的上坡路,车子骑不动了,就下来推着走,经过了三个村庄,到了一座山脚下,一条很深的沟从山腰下一直贯穿延伸出来往南而去,这条沟把这个村落一分为二,探头往下看,沟底长满了荒草,有一些牛羊悠闲的在里面吃吃停停看看,沟底两侧的崖下是废弃的破窑洞,有些门窗都没了只留下一个土洞,有些破旧的门窗年久失修歪歪斜斜的还挂在门洞上......有一条窄窄的土桥横跨在沟上,连接着居住在这条沟两侧的村民们。
我要找的人就住在这条沟的西岸边上,门前是块空空的晒麦场,长满了荒草,只有几条常走的小路被踩得光溜溜的,一直通到门口,推开两块破旧的木门板,右手边是一排低矮的房子,左边院子空着,近墙根处见不到阳光的地方长满了青苔,那排屋子最前面是两间稍大的房子,往里紧挨着的是间简易厨房,说简易是因为实在够空旷,厨房后边有一个更小的房子,里面只有一个小炕。
院子后边墙上开着一个小小的后门,推开那扇门,有一个小小的守园人住的小房子,里面也有一个小小的土炕,这座小房子后边是一片苹果园,苹果园往后的地面越来越低洼,再远的地方有一个忽隐忽现隐没在树林里的小村庄,站在苹果园里往北望去,是一片绵延不绝发着白光的青石山。
这个院子里住着四个男人,一个爹三个儿子,三个儿子依次比我大四岁。最小的大我四岁,最大的大我一个属相。老大忠厚善良,多才多艺,老三聪明伶俐,鬼马精灵,老二小时候因为家人上田出工,无人看管,独自被绑在炕上,从炕面掉下来摔了一次,脑子或多或少受损,不说是傻了吧,但是比正常人老实懦弱木讷一些,长得也很瘦小。
老三六岁那年,在这三个鼻涕还没流干的萌娃懵懵懂懂的眼神中,家庭发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他们抱着母亲的腿哭过喊过,但是谁也无法挽留,无力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带着刚会走路的妹妹离开了这个家,他们只有在眼泪中慢慢接受现实。
地富出身的老爹,软弱无能怕事,生产队只能给个放羊的工作,家里严重缺少劳力,挣不到工分就吃不饱肚子,上小学的老大被迫退学,聪明好学多才多艺的老大,是学校的文艺骨干,老师惋惜的找上门来,想劝家长让孩子回去继续读书,但是看到家里的情况后,也是无力的摇摇头走了,是啊,谁能替这个少年做他人生的选择呢?没有人,只有命运!
老二上学肯定是差些,学校的板凳还没坐热,自然是草草就收了场。或许,他是这个世上最无辜的来者,淌了这遭浑水,却单薄的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老大和老三聪明能干,在家里有地位有话语权,在困顿窘迫的生活面前,性格难免也有暴戾乖张的一面,因此,如有口角肢体冲突,老二一定是那个默默流眼泪的人,老二哭的时候,像头老牛,只有汩汩流出的眼泪,没有一点声音。
作为家中长子,老大看着聪明伶俐的老三,是有心供弟弟好好读书走出这山沟沟的,但是老三后来说,我是不笨,但是坐在教室里你怎么能够听进去老师讲什么?山里的学校都远,距家有二里多地,每天放学回家,别人家至少开着门,哪怕吃不饱吃不好,但是至少有口热汤热饭,而我脖子上挂着钥匙上学,回家自己开门,卷起袖子做饭,人和灶台一样高,做饭要站在凳子上才能够得着,凳子从锅台前搬到案板前 ,再从案板前搬到锅台前......匆匆忙忙做点饭(以前做个饭可真没那么简单),不管做没做熟也不管好吃不好吃,自己胡乱吃一点,还要给上山放羊的爹和上山砍柴的哥哥留点,然后又匆匆忙忙往学校跑,跑回教室要么刚刚好上课的铃声响了,要么迟到被老师罚站......再看看手上指甲缝里还没洗干净的面痂,你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坐在教室听课,老师讲什么,根本听不到,那简直就是一种折磨,更别说,常年穿着那总也洗不干净大小不合身的衣服,那破烂不堪的棉衣袖子都结痂了,也没人帮忙给拆洗缝补一下......最终坚持上到小学四年级,也看不下去靠老大苦苦支撑的家里总是吃不饱饭的状况,遂退学回家,也加入了挣工分的行列中。
那些年,老大就是家里的英雄,指望不上软弱老实的父亲,责无旁贷的把一切都扛上自己尚未成年的肩膀,带着两个弟弟上山砍柴,上山采药,上山打猎,上山采摘野果充饥,碰上灾年,最艰难的时候,带着两个弟弟出去讨饭,不光自己吃饱,还要给家里老人往回带点。后来改革开放了,就带着两个弟弟出去打工,最远去过江浙一带,说有一次碰到发浑水,人都掉到水里了,幸亏最后抓住了一块石头,才保住了一条性命。
打工挣了一些钱,回来又在队上信用社贷了一些款凑钱买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开始各种耕种割收挣钱,农闲时就贩卖一些粮食挣点差价,终于把家从沟底的窑洞里搬到了岸上的平房里,后来队上呼吁种果树,又把车卖了,买树苗买肥料开始种苹果......
直到有一天,老大突然对人生失去了希望,变得越来越颓废。起因是那年去江浙打工时,老大认识了一个当地的姑娘,长得一副小巧玲珑江南水乡婉约女子的清纯形象,很喜欢老大,在老大回家时,跟着老大偷偷回了老大的家,算是背着父母私奔吧。回到这小山村,全村炸开了锅,分文不取就讨了个如此这般貌美如花的姑娘,在这闭塞的小山村可是第一个啊,这把一家老小可真给乐坏了,睡着都能笑醒,老三赶紧提着粉桶把中间那个屋子里外刷了一遍,又做了 一些简单布置,也算是给老大和姑娘有个新房了,这个家里也总算是有个女主人了。这姑娘还真不挑剔,这穷家穷户,一家子光棍,她也是上有礼下有爱,全家人更是越来越喜欢她,唯一对这个姑娘苛刻的就是每日三餐吃面,从小吃米饭长大的她,还真不习惯。
这种幸福日子过了大概有大半年吧,姑娘想父母了,因为这姑娘确实当时挺小的,只有十八九岁吧,老大与家里人一合计,也是应该去见见对方父母了,然后就把家里的粮食变卖了一些,做了一些盘缠,还准备了一份彩礼,高高兴兴的陪着姑娘回娘家了......谁曾想,姑娘父母突然见到大半年杳无音信的女儿,还带了一个男的,再一听老大家里的情况,直接就把女儿锁起来了。老大在那死守了一段时间,始终没有再见到姑娘一面,姑娘父母是铁了心不让姑娘再跟他走了。姑娘父母拖亲戚给他带话让他早点死了这条心,最后带去的钱也花完了,实在无奈只能回家。回家来也是茶饭不思,完全对生活失去了信心,老三说,那个时候整天就看到老大睡睡睡,已经再没心思带着他们出去打工挣钱了。
后来,老大越来越大,说了很多姑娘,但是人家父母一听到这家庭状况,根本没人愿意把女儿往这火坑里推。老大越来越颓废,老二老三也长大了,翅膀也硬了,有时候并不听他话了,他怀着一颗失落的心,也迫于自己的婚事一直没有着落,也开始为自己着想了,后来一个人去了煤矿下井当矿工,在那里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在当地成了家,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少,偶尔回来一次也仅仅是把家里的粮油往自己的小家搬,弟弟们的埋怨越来越多,感觉老大只管自己,不管他们了。
后来老三逐渐明白了,这兄弟们长大了,家是总有一天都要分开的,虽然对老大有各种不满,但是也能理解老大的做法。现在的家需要他撑起来了,于是老三就开始瞎折腾了,他胆子比较大,没有钱,就把家里的粮食卖掉,甚至把家里多年的老树砍了卖钱,种果树,养鸡养猪,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年凡事不顺,做什么栽什么,种果树苹果不卖钱,养鸡鸡死,养猪猪死......实在把家里能折腾的东西都折腾尽了,连吃饭都成问题了,才开始有所收敛,老老实实跟着别人盖房子打工,那些年农村人手上终于折腾到一点活钱,开始大兴土木盖房子,只要勤快,只要天好不下雨,天天都有活干,挣不完的钱。老三带着老二出去给人卖天天(就是按天挣工钱),老三人聪明能干,很快就学会了泥瓦刀匠的手艺,木工也会一点,又能干又细致,主人和包工头都很喜欢,是每座房子不可缺少的大工,而老二就只能干一些小工干的粗重繁累的活计了,工钱也是少的可怜。没多久,老三已经掌握了盖房子的全套工艺和流程,不满足于继续跟着工头干了,开始自己当包工头,独自带着一帮人承接盖房子的活计。
去找老三前,我其实已经去过老大家里了,老大跟着老婆住在筒子楼的单身宿舍里,儿子已经一岁多了,一家三口仍然挤在那个逼仄、只有一个窗户的小屋子里,半边床半边厨房,洗过的衣服湿哒哒的挂在屋子中间从窗户顶到门框顶的铁丝上。
那条路太远,我没骑自行车,花了三块五毛钱坐长途汽车过去的,到了老大家里,却不知从何说起,我只说我考上大学了,没多久就要开学了,至始至终没有提钱的事情。我不说,不等于不想要,我只是觉得难以启齿,我希望他们能够尽己所能,哪怕是说给我几十块钱让我添置一些上学的新衣裳也罢,但是他们没有。或许老大媳妇一直待人就是那么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吧,也或许我那天的心情让我加重了那种感觉吧,那天我感觉到异常的冷淡。那天黄昏的时候,我一个人走出老大住的院子,去到对面的河流上,爬到河中间的一块大石头上,又痛楚又心酸。
第二天,老大让我吃了早餐再走,我没有,赶着第一班长途汽车就走了。等车的时候,望着老大住的那座小城和小山,心里苦苦的,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汽车再次经过老大住的那座院子门口时,我别过头去,又是满脸的眼泪。
这次来找老三,我其实心里挺沉重的,老三也老大不小了,还是单身一人,在这样的家庭,指望给老实木讷的老二说上个媳妇,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所以,从来、压根就没有人想过要给老二说媳妇。但是,聪明伶俐的老三,要是娶不到媳妇,那就是太可惜了。所以,虽然我来了,但是我的精神负担是很沉重的,我担心我的行为会让老三也错过男大当婚的最佳年龄,最后不得不也像老二那样打上一辈子光棍。
见到老三,跟在老大家说的话一样,我告诉老三我考上大学了,快开学了,钱还没凑够。老三问我还差多少,我说两千。老三有点惊愕,但是随即又说,那怎么办?你考上大学了,没钱上,我能眼睁睁看着你不上吗?我那不争气的眼泪又一次刷到满脸,我努力睁着不被泪水模糊的双眼,对老三说,那你怎么办?老三说,你好好去上你的学,我的事你就别管了,我这么大个人还能被饿死吗?我说我是担心你的婚事,已经这么穷了,好不容易挣点钱又被我拿走......老三说,你就放心去读你的书吧,我不聋不哑不瘸不跛,我就不相信没有哪个女娃子不愿意跟我......我竟然被老三那风趣的口吻给逗得破涕为笑。
老三只有2000块钱,是存在沟对面的信用社的,他把钱取回来,全部推给我,犹豫了一下,又抽回去两张,旋即又都放了回来......
老二把自己存的300块钱也取出来,全部给了我......接他的钱,我是真的有点于心不忍......他老实也笨,常年只能靠打小工挣点小钱,同样干一天活,他干的是最脏最累的,但是拿的却是最少的。有一次,在一次架楼板的过程中,被掉下来的楼板压到手,四根手指当即就齐刷刷的断了......
老三不放心我一个人带那么多钱,又骑着自行车,把我送回了家。
七
辗转东西南北,横跨两个自然县,骑行几百公里,来回跑了大概一个星期,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了。
从慧家里借了500,姑姑家借了1000,老三给了2000,老二给了300,合计3800,每年学费3000元,第一年学校加收500用于统一采购个人用品,因此,基本上算是有底气去学校报到了。
这时,已经中专毕业刚参加工作两年的哥哥回来了,问我还差多少,我说报到的钱已经够了,就是不知道去了还会不会有一些额外的费用和开销。哥哥二话没说,就把他早早准备好的钱给我拿出来了,大概凑够了4000的样子吧。
之所以一直没有告诉哥哥,是因为我实在张不了口,哥哥中专毕业工资也就几百块,他也是到了当婚的年龄,家里情况本来就不好,我担心我再给他造成压力,甚至让他女朋友因为这么一个隐患而有所动摇,甚至导致分手,总之当时一个人心里琢磨的比较多。
况且,数目如此巨大的一笔钱,当时对谁来说都是不可想象的,之所以所有人在一开始都保持沉默,是因为谁也没有勇气和能力拍着胸脯说一定能凑够,包括我最后的奋起一搏,也是没有多少把握,甚至当我最后凑够了钱,我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我把那些钱分成堆,手指蘸着唾沫,数了一遍又一遍,加了一遍又一遍,确定无疑后,我仍然不太相信它竟然是真的。
第一次怀揣那么多现金,我一个人去了省城西安,开启了改变我人生轨迹和走向的大学之路。
后记
时间过去了那么多年,我始终不能忘记那些往事,特别是故事里的那些人,包括那个叫做“我”的人。那些在命运的漩涡中挣扎的小人物,他们的命运,他们的命运走向,他们在命运中的沉浮,他们在命运中的扭曲和变形。
20多年之后,再来看故事里的每一个人,同时也包括那个叫做“我”的人,我似乎更能理解当时的他们。
还记得故事中我们村里那个所谓首富而却没借我一分钱的开诊所的叔叔吗?他当时是村里对我评价最高的一个人,逢人就夸我,可是,在那次,他没有帮我。后来有很长 一段时间,我在心里是怨恨他的,可是,今天,我似乎能理解他了。在那个所有人都穷怕了的时代,作为一个农民突然又挣了那么多钱,他是害怕的也是担心的,一是他对钱没有安全感二是他不敢露富,其次才是他不敢把钱借给像我这样缺乏偿还能力的人,更加担心的是怕我借了第一次还有第二次第三次,作为一个医生,他太清楚了,得了病的人是离不开医生的救助的,而穷,则是一种更可怕更不可能治愈的病。
还记得故事中那个老三吗?还记得他给我钱时的情形吗?当他把他全部家当2000拿出来之后,他曾经是有过那么一丝不为人觉察的犹豫,当时他抽回了两张,但是很快,又把它全部推回来给我了。就是那一小小的犹豫和变化,我们能够揣测得出他对“我”那种无法言表的情感和情深。然而,第二年暑假,我再去找他时,当时他已经因为承包林场伐木而赚了大钱,而此时的他却已经没有第一年那么大方了,不是因为我的情况有所好转,也不是因为我不需要更多钱了,而是他有钱了,而且是有了很多,超过他以前所有的想象的多。
记得MBA运筹学老师当时讲过一条曲线,关于人的行为和钱的关系的曲线,他说行为是钱的函数,一个人随着拥有的金钱的量的变化,行为也会随之发生变化,这种变化开始是钱的量变,后边才引起行为缓慢的质变过程。或许,随着老三明白了钱生钱的道理之后,钱于他而言已然有了另外一种新的他以前没有发现的用途,那就是能够换取利益,而不再是一种单纯用于情感共鸣的东西了。
一辈子不长,一辈子不短,但是真正能改变一个人命运走向的或许也就那么几个微小的瞬间,今天,我感谢他们,包括“我”,感谢他们在我命运的紧急关口,拉了我一把,改变了我命运的走向,或许这并非比另外一个走向更好,但是,人生的路,我总要走一条,也只有一条属于我,当时我的那些挣扎,还有配合了别人的帮助,都是值得珍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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