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晚霞衬着远长细影,他骨节分明的右手提着一袋金鱼,透明袋里的鱼摆动尾鳍,不断张合的鳃源源不断地产生小气泡浮向水面。
“于邈。”我理了理被大风吹乱的略沾汗液的短发,用力扯动声带喊住他。
他回过头来看我,干净利落的短发,清醒疏离的嘴角弧度,还有下巴上的胡渣。
蜂蝶萦绕身侧三米外的葳蕤花圃,于邈驻足在花香里,喊我的名字。
我记起来和他之前的事,惆怅心绪满腔,倒流回了腹腔中的穷山恶水,只得报以他微笑,再无其他。
不记得哪一年,我孤旅中途径寺庙,点上香面佛像折腰一拜,听燥风口诵经文,周遭是稀少香火客,于邈便是其中一人。他走出屋檐来,白亮日光大方落下来,照映清了他那凛冽眉眼。他也看清了我的倦容。
住在隐匿于山林中的小旅馆,不知名的白色鸟展开羽翼在我眼前的天空中盘旋,木质窗,贪婪吸入葱郁乔木制造的新鲜氧气。
我孤怀独抱淡空气,于邈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挽起袖口,掏出打火机点燃一支烟,吐了一口雾气。我被熏呛得连连咳嗽。
“陈眷,你应叫陈倦,倦怠的倦。”他吐了口烟,像月亮平稳吐息在海岸形成的浓雾霭。
我喜欢他抽烟时的拿烟手势,喜欢他下巴上苟活的胡渣,喜欢他淡漠沙哑的声线,喜欢他的深邃褐色眼眸,喜欢他喝完牛奶唇边的白色痕迹,喜欢他手腕处凸显出的静脉还有左臂孤独的疤。因为我喜欢他,所以一切都是借口。
在他张开双臂把我拥入怀中的时候,我凝视着他暴露在空气中的臂膊上的疤痕,心里独自想着,我可以喜欢他的。
结束旅程之后,我随他来到上海,一起住在一所老旧公寓里。
无处不在的蚊蝇发出的声响徒增烦忧,肮脏的破袜与浸满汗味的体恤衫随意搭在床上,裸体的男女人还有不堪的体液。人们以床头一本厚皮《圣经》艰难度日,又满怀悲伤说:“浓云遮盖了上海的这一隅,上帝看不见它,看不见我们。”
当我的双足踏过这门框,向着不堪的未来前进,我把不多的行李轻放在角落,让它沾上最少的灰尘,然后用了好长好长时间,和于邈一起打扫整间屋子。
我抱着笔记本电脑工作,一手往嘴里送肉松面包来饱腹充饥,我用汗水来消耗仅剩的才情,通过呼吸作用释放储存已久的能量。我的吐息,我的动作,我的神经细胞的劳作,都是为了在渺渺时光河中,我能化身一尾独一无二的不知名的鱼,逆流而上,而后不再艰苦度日。
“你每天念心经。”
我躺在并不舒适的床上,把双腿抬起来,借着白炽灯的光看清楚了腿上新增的皮肤,蓝灰色封面的书内里的墨迹反了光。
蚊子血,就是我的血。
我走在最落魄最狼狈不堪的楼梯,原本苍白的墙壁上蒙上一层灰迹,洁癖让我不敢依靠在门上。我瘫在床上即将入眠,破乱的床单叫嚣着赶走我的美梦。门开了,又一簇光挤进来,刚下班的于邈手里提着一大包零食。
他看着我,看着我的睡意,看着我的倦容。
“于邈。”
叫他的名字让我有种莫名的安全感,我总是觉得,他是我荒漠戈壁滩上的仅存的绿洲,他是我醉倒在沙海里的一杯水,他是我惊涛骇浪的海里救我的海豚。
我总觉得,当别人给他一把繁纹匕首,他能用它救我。
之后的日子压根没有什么起色,于邈的老板因为经营不当即将宣告破产,而我的所谓才情每秒都在被人苦寻弊端。这就像我放在向阳处的,唯一养着的溃败的百合花。
有阳光,有水分,有土壤里的无机盐,它还是枝叶干枯,花瓣散落下来拥吻土壤,徒留赤裸的内里。
莫非是飓风暴雨搅乱它生长的心绪?
我喝完一杯黄桃酸奶,苦涩被其甘甜掩盖,后者于唇齿间留下淡气味。
日复一日的洪流,日复一日的沉醉在海里。
“于邈,我活在十三月。我每天都念心经,你听得到。”
我把那盆百合花扔了,它既然已经死了,它的所有都没有任何意义了。现在我孤独存活,连那羸弱的花枝都不能见到。燕雀叫着,落到我窗前,然后又展开羽翼,撞进乌云密布的天空的臂弯里。
我和于邈挤在床上,燥热空气不断向我挑衅,他拿着蒲扇为我扇风。
“陈眷。生活是头穷凶极恶的猛兽。”
于邈所在的公司倒闭后,他又顺利进入另一家国企。终日忙碌得再挤不出一点时间。
一切都有所起色。
“我要走了。”我的拥抱流露出眷念。上一次吻他是在八天之前。
我还记得,胃病反复时蜷缩在床上,他递给我一杯温开水还有一盒斯达舒。暴风骤雨夜我头枕他左臂入眠。晨光熹微醒来第一眼便是他的凛冽眉眼。
我们在这个肮脏不堪的老旧小公寓里守着一方宁静干净土地。
于邈,拜拜。
而现在,于邈,他就站在我身前,我走几步就可以抱得到他,可以畅叙一切我离开后所承受的苦难,可以畅叙一切离情别意。
“陈眷。之后我孑然一身,独自器宇轩昂。”
“倘若你不介意,我想要再去给你做一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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