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光

耳光

十七岁那年，因为和爷爷顶嘴我爸不由分说的给我一个响亮的耳光。这是我二十四岁人生中第一次耳光也是最后一次。我记得那天暮色四合的院子里，墙角的老树投下的斑驳的光影在满是青翠的苔藓上留下的痕迹。奶黄色的光晕、青翠碧绿的苔藓、我妈的质问、我爸的沉默。以及被打懵圈的自己。

我恶狠狠的瞪着他。沉默许久，他冰冷的扔给我两个字：“道歉。”

屈辱和疼痛，终于让我强忍在眼眶的泪水夺眶而出。我言辞激烈：“不可能，我又没错！”

他那只大手，又扬了起来。我抬头迎上他寒霜似的眼睛，挣开我妈拉着我的手，迎上他的巴掌，“您今天就是打死我，我也绝不道歉，我没错。”

那只手，最后没有落下来。我在他挫败的神情中，转身逃离了这个院子。那天下午，我躲起来哭了很久。

我没有错，为什么要我道歉喃？他愚孝，可我不是。人常言：“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在我们家那是真切的写照。在那个贫穷的年代，我爷爷奶奶买了肥猪把钱全给我四爸家修楼房，我们家分家出来，就几张破桌子，真的可以说是家徒四壁。我爸他，没有一句怨言。后来，在他的努力下我们家经济经济情况好转，每个月赡养老人的生活费是我四爸家给多少我们家出多少。结果，他一句好话没落下。被我那偏心的爷爷反咬一口：“都是我幺儿在养我，你没出过一分钱。”平时威风八面的他，在他老子面前一句话没说，我气不过啊，跟我爷爷顶了两句嘴，他就耳光招呼来了。

我以为他会来找我，结果非但他不来找我，还不准我妈来找我。

天色渐暗时，由于心里的害怕，我慢吞吞的回了家。潦草扒拉完晚饭，上楼时，他背对着我抽烟。我喵了一眼他的背影，走进自己的房间，大力的关了门。

“把门摔坏了老子要你赔。”他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声音很大，但没有怒气。

我没有吱声。

因为这件事，我一直记恨他。

后来离开家读书。到学校报到时，是他送的我。我办完手续，回到寝室，看到他笨拙的帮我铺床铺，一不小心被上铺的床板碰了头。中午一起在食堂吃饭，他挑着碗里的饭菜，慢悠悠的说，“以后每月多给你打两百的生活费。自己去改善伙食。”他知道我挑食。

开学的第一个星期里，每天三个电话，询问一日三餐的就餐情况。他很反常，最讨厌这些婆婆妈妈的询问，却在某一时刻，变得热衷于此，乐此不疲。

我和他之前，没有过多的交流。说多了，他常常觉得啰嗦，一个星期一次的电话，按部就班的问候。以及每次话还没说完，他就飞快的挂了电话，急促的忙音。

再到后来参加工作。像是急于跟他划清界线一样，我自觉的告诉他，每个月上交多少钱。他神气的很，话语里全是鄙夷，“你那点工资养不养的活你自己？”

的确是养的有些艰难。

逢年过节给他发的红包最后都用各种方式退回，生日的时候给他买的衣服、钱包他舍不得用。鞋子穿到开胶，给他买新鞋子时会发火。但对我们，从未心疼过钱。我的第一辆代步车是他给买的，给钱给的非常痛快。

我知道，他不善言辞。跟他说：“我爱您。”时候，他只有一个简单的字回答：“滚。”但是，你仔细观察会发现他嘴角强忍的笑意。

当我走上工作岗位，看到每一个家长送自己的孩子到学校，转身离开时，眼里的担忧，孩子在学校不听话，生病时皱起的眉头，我知道，那样的目光和担忧，在我的成长过程中一定也长久的出现在他的眼中，落在我的身上过。

他教会我很多。

小时候调皮，上学路上会把别人庄稼地里的小麦故意踩坏，被他逮住过两次。提着我的耳朵，让我去把踩倒的小麦扶起来。

学规矩那两年，教会我拿东西之前要征求同意，夹菜只夹自己面前的，不可以满盘翻找，吃饭喝汤不可以呷嘴，长辈没上桌不可以动筷子……诸如此类的规矩，还有很多很多，小时候觉得他就是封建社会的大老爷，后来才知道这些规矩对于一个人的教养来说有多重要。

他教我养花养草。告诉我女孩子还是要多和花花草草打交道。细心的为院子里的花朵除草，耐心的移植长得太茂盛的花草，小心翼翼地给花树修剪枝桠，告诉我院子里花草的名字，它们的习性。远出的时候会叮嘱我们细心照看好院子里的花草，记得浇水，记得施肥，尤其是屋顶的那盆兰花，不能抱出来暴晒，注意浇水要浇透，但不能让土壤太湿。在他的影响下，现在的我，认识很多花草的名字，知道它们的习性，说起种花养草来也有颇多心得。最重要的是，这个由他培养的爱好，让我看到了更多美好的事物，懂得了责任。如果你养一朵花，种一棵草，那你就对它有责任，你就有义务给它浇水施肥，关心它长得好不好。

他也教我要多读书，并且自己以身作则。虽然他读的都是技能方面的书。家里的书柜是他亲手做的，台灯是他亲手安装的，包括那台老旧的写字台都是他亲手翻新的。偶尔检查书柜上码得整整齐齐的书，是我们在做做样子，应付了事，还是有认认真真的度过，有笔记有批注。

他教会我很多时至今日我都受益匪浅的东西。包括那个耳光。那个耳光不同于他身体力行教给我的东西，他用让我永生难忘的粗暴方式，让我明白，父母就是不管在任何时候他们做了任何事情我们都不能妄议的特殊存在。因为，父母生养我们本就不易。

因为有他，那些昏昏欲睡的夏日，我的小伙伴或在捕鸣蝉，或在树荫下钓小龙虾，或在小河里戏水，或是什么都不做，和父母一起舒舒服服睡午觉的时候，我却只能站在墙角背诵还没完成的口诀表的岁月都变得弥足珍贵。

因为，长大后的我，再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陪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