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日落,云卷云舒,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
延州的夜色渐临。
荒原上显得更苍凉,更辽阔。
荒野寂寂,夜色中迷漫着黄沙,哪里看得见半条人影?
这里就像是灯火阑珊的汴京城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色彩,连带着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忽然已经置身事外,也许在这里最适合做的事便是遗忘。
一年多了,展昭已经逐渐适应这里的生活。
展昭是南方人,南方的山,溶洞遍布,河流纵横。就像有时他会想到云雾山,想到那一片枫林,那一片片火红如果已经不能出现在他眼里,他只能把它镌刻在心中。
因为当一个人无法再拥有的时候,唯一能做的便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而北方的山由于气候原因,往往岩石裸露,山体从远处望去呈铁灰色,显得阴沉、冷峻,色彩单调,就像男人成熟后的坚忍,缄默,谋定而后动。
但你很难再从他的眼中读出更多的情绪。
结束了一天的当值,他一身疲惫的回到经略府,径直的走入他的书房内。
此时月华正歇在了卧房中。
书房,如今已经是他唯一的净土。
他们是夫妻,又不像夫妻。
再几个月之前,她伤好后,关于去留之间他们起过一次争执。
“我们是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夫妻的。”展昭坚持道。
“你!…”月华泫然欲泣,抓住展昭的衣袖:“两年时间,求你给我两年时间,若你仍然没有爱上我,我放你走!”
“二年和二十年,对展昭来说都是一样的。”
“可是对我不一样!若是我被休弃之事传出去,我便再无颜面活于这世上!”
“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月华决然道。
女人进一步,男人就不得不后退一步。
展昭思忖,这个从小被骄纵长大的姑娘,的的确确没有什么坏心眼,若不是对自己情根深种,又何至于此。
何况自己还欠她一条命。
他长叹一声,“此事,便依你所言。两年之后,我会与你了结此事。”
“你放心,我留在这里,不会用任何妻子的身份要求你,仍旧是你过你的,我过我的。若是这两年当中你爱上了我,我们就成为一对真夫妻,若是你仍然如今日一般,两年之后我绝不会纠缠于你。”月华暗暗下定决心,只要他不执意休弃她,她就要抓住这一点点希望!
之后的日子平静如流水般划过。
他感念她的救命之恩,留她在了府中,她却一点一点的蚕食了他的生活。
男人对女人的占有,就像是打仗的阵地,一旦占领了,就是得到了。
但用不了多久,就会撤退,把她当作自己的一部分,从此休戚与共。
而女人对男人的占有,那是锈对铁的试探,是蜘蛛网绵密的扩张,是柔弱的春蚕对桑叶沙沙的啃噬。
是那是经年累月的,一点一点的,直到最后把你完全占了,让你彻头彻尾无法逃避地被吞并掉。
她为他打点一切,大到行军打仗中的定谋、审事、攻伐、守御、练卒、使将、布阵、野战,与他共判动静安危之势。
小到每日执意为他打点的衣着,为他精心准备的饮食,她就这样猝不及防的闯入了他的生活。
她以为人心易变,三五年便面目全非,总有一日他会怜取眼前人。却没想到展昭早已心如止水,十里八荒走过,始终初心不改。
在此期间,她的哥哥兆惠将军曾来延州探望,发现月华并不如他想的一切顺遂,脸上多了几分操劳的痕迹,但再未见她开怀的笑靥。
“月华,近一年多来展昭他待你可好?”
月华苦笑,只道:“他整日忙于公事,哪有时间顾及与我。”
“男人不易,治军更为不易。虽说有桑将军冲在前线,经略只需打点好后方,但谁人不知如今大宋国库空虚,根本没有余力补充延州,小妹,此事上你不可太责怪与他。”
“怎么会,月华虽然任性,大事上我还是分得清轻重的。”
“这就好,我就怕你脾气上来,男人还是要多以柔克刚,何况展昭这种万里挑一的男儿。”兆惠劝解道。
“另外,你们成亲已经有一年,怎地还没有子息的消息?”
“哥哥!”月华面上一红,却又踌躇不语。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们成亲已久,终归还是有子嗣后才算牢固。”
“我们…并没有圆房。”月华咬着牙说,她也曾经试过书房去找他,都均被护卫挡走,连门都进不去,如此几次她也不愿自讨没趣。
“这展昭欺人太甚!他是什么意思?”
“哥哥知道他已有心上人,且与你我都认识。”
“既然娶了你,过去就该一刀两断,怎能这样拖着你的青春年华,又拘泥于旧情?非丈夫所为!”兆惠见自家妹子如此委屈,不禁对展昭生出了恼意。
“哥哥!我们的事,让我们自己解决,你就别插手了。”月华不愿讲清里面的来龙去脉,只觉得两年之期未到,她还不可言败。至少现在其他人的眼中,她是他唯一的妻子!
刚与月华碰完面的兆惠背着手,脸上隐隐有怒气,他大步走上石阶,昂然入厅。
厅堂里既没有精致的摆设,也没有华丽的装饰,显出这经略府的主人和这里的陈设一般简单而肃穆。
展昭见兆惠突然拜访,也来前厅迎客。
“展昭,你可知我今日为什么要来找你?”
“在下不知。”展昭猜测是月华说了什么,但其中的复杂一言难以蔽之,不如以不变应万变。
“展大人如今为延州经略,威名赫赫,但今日我们是男人间的谈话,我需要你诚实,你可以做到吗?”兆惠道。
“可以。展昭必知无不言 言无不尽。”
“那就好,我问你,月华是一个好妻子吗?”
展昭想了想,道:“月华武艺高强,聪慧贤淑,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妻子。”
“你说谎!你违背了你自己诚实的原则。”
“丁将军…”兆惠抬手制止了他。“展昭,我问你,有男人形容自己的妻子优点时会用到武功高强吗?”
“这是事实。”
“这不是事实,若论武艺,南侠在这江湖上难逢敌手,所以女子的武艺高强在南侠眼里根本不值一提,若是真心疼爱她,她便是不施展武艺,也能得到很好的保护。这只能说明一个事实,你根本就不了解她。”
展昭不作言语。
“你说她聪慧贤淑,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妻子,我问你跟她一起做过画下过棋吗,你跟她一起逛过集市吗,还是曾经相伴出游过?”
展昭道:“都没有。”
兆惠继续咄咄逼人地说:“那她何以聪慧,哪儿来的贤淑,不可多得的好妻子又从何谈起?你分明是唬弄我。我再问你,你是不是一个好丈夫?”
展昭:“展某不是。”
兆惠追问:“为什么,是不会,还是不想?”
展昭:“不想。”
“好,你终于开始说实话了,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这场婚姻本就不应存在,也非展某的本意。”
“展昭,你认为这符合一个大丈夫为人处事的原则吗?难道你当真如此自私,为一个根本不可能的人对月华冷落至此?”
正当两人机锋尽露之时,月华走了进来。两人再是不快,也不宜在她面前争执下去。
“丁将军,展昭绝不是背信弃义之人,对江湖朋友一样,对令妹亦是一样!她只要一日还在延州,展昭就会护她一日周全,其他的,还恕展昭无能为力。若无其他事,将军请回吧!”
月华都听懂了,看上去展昭在回兆惠的话,其实是在提醒她,他们之间只有一个约定,他愿意让她留在这里,信守的也只是这一个承诺。
兆惠见一向温文的展昭态度强硬,妹妹又是一付欲言又止的样子,全无从前的爽利,便知这桩御赐的婚姻又如何?
人世间有百媚千红,偏偏月华不是他爱的那一种…。
日子一天天的划过,太阳不知疲倦的升了又落,一次次的希望与失望交织,但终究没有等来那个人。
转眼已是来延州的第三年。
是夜。
一辆八马并驰的黑漆大车,就停在经略府门外。黑漆如镜,马上有人肃立迎客。
车上斜插着一面三角旗,正是“杨”。
展昭一看便知,是杨家又来运送物资了。
初来延州那年天气特别的苦寒,即便是连月华带来的军饷也用尽了,可对于一只军队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恐怕连冬天都捱不过去。
展昭一连三道奏折发往京城,希望皇上能够派物资增援,均如石沉大海。
原来大宋之前历年来年年改制,阻力甚大,而赵祯改革的意愿又不够坚决,在迂回调整中,即损害了士大夫为代表的权贵的利益,而贫民老百姓又无甚收益,再加上庞太师之流的之前搜刮民脂民膏,在需要筹措资金时自然无人站出,早就国库告急。
正值展昭夜夜无法入睡,忧心忡忡之时,雪中送炭的物资竟然及时送抵延州!
原来是宗保、是桂英,是杨家!
杨家上下变卖了之前历代的赏赐之物,田宅,换做了粮食,换做了御寒的衣物,换做了延州城坚持下去的希望!
在如今这世道之中,人在其中免不了举步维艰。走的时间长了从里到外都是冷的,坚持一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路并不容易。
他们守望这个国家,燃尽了生命与理想,至死方休。
展昭走过去,拍了拍正在马前低着头擦汗的车夫,微笑道:“你辛苦了!”
车夫怔了怔,赔笑道:“经略客气了,这本是小人份内应当做的事。”
“对了,展经略,小的还要向您递一封信。”
阅完了信,那车夫只见展昭笔直地站在那里,虽然看不见他的面貌神情,却已看出他的不寻常。
这么多人进进出出,他竟似完全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
直到随从轻轻地走到他身旁,轻轻向他说了两句话,他这才好像突然自梦中惊醒。
“展经略,是谁递的信?”
“是包大人。”
“可否透露所为何事?”
“皇上召我回京述职。”展昭道。
“那大人可还会回此地?”
展昭摇摇头,他其实亦不知道。又开口说道:“包大人还透露一事,在距离开封不远的地方,有个叫‘天香閣’的地方很是古怪,说古怪,是因为据说那掌事的是个女子,延州的人事任命有多桩是非起伏又都与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让我回程的路上一探究竟。”展昭道。
“要属下先行去调查此处的底细吗?”
“此行会很危险。”展昭摇头道。
“此乃属下的份内之事,还查到这天香閣什么信息?”
“就是什么都没有,在江湖中也是无名之辈,而且现在江湖上在找她的并非只有我们,才更是奇怪之处。”
“大人,看来此事颇为棘手。”
“所以我要亲自走一程,明日我会把此事告知桑将军。”展昭道。
“地点在那里?”
“开封附近,谭家村。”
“那…需要夫人随行吗?”
“此行凶险,不必了。”
“是。”
“你留守在此,若有新消息传来,飞鸽传书给我。帮我备匹快马,我明日便出发。”
“属下遵命。”
不远之处月华亦在偷听,她听到展昭不愿带她回到汴京,她转身便已经打定了主意…。
夜半,展昭第一次敲响了月华卧室的房门,既然两年之约已到,两人之间该有个了结了。
没料到,房内已经是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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