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谢谢你主动为我挑起了一份重担,行进中看到了善良的援手,诧异为什么时间总是顺遂自己,即便当下有太多的苦痛,这也是一份慰藉。
“有些书,不到40岁,不要妄想去写它。年岁不足,就不能理解存在,不能理解人与人之间、时代与时代之间自然存在的界线,不能理解无限差别的个体……经过这许多年,我终于能够把握皇帝与我之间的距离。”这是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文字,她是一个如此典雅的人,总是和罗马二世纪的人生活在一起,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写下的《哈良德回忆录》。我将她写作的一些思考记录如下,希望对你有所启发。
此书是一部专为我自己而撰写的巨大作品之浓缩精华。我已养成习惯,每天晚上,几乎无意识地写下我深入另一个时代内部长久凝视所得。任何一个字,任何一个举动,即使是最难以察觉的微妙差异,都如实记下;有些场景,书里以两行字句简要描述,其实有如慢动作般展现出最微小的细节。一篇篇地累积起来,这样的记录报告约能集结成一本几千页的厚册。不过,每天早上,我就把夜里的工作成果焚毁。像这样,我曾写下极大量极难懂的冥想及几段颇为淫秽的描述。
热爱真相之人,或至少执着于确切事实之人,例如彼拉多,通常最能发现真相并不纯粹。被无比直接的定论混淆后的真相中,衍生出思想因袭的人不会有的犹豫、内省和曲折。在某些时刻,为数不多的时刻,我曾感觉得出来:皇帝在说谎。那种时候,就该任他说谎,我们所有人不也一样?
那些对您说“哈德良就是您”的人真粗俗。其粗俗之程度,或许与那些讶异有人选择一个如此遥远、如此陌生的题材写书的人一般严重。为召唤幽魂而划开大拇指的巫师知道,若非亲自喂血予以舔噬,幽魂绝不会听从他的召唤。他也知道,或应该知道,对他说话的那些声音,比他自己的做法呼唤更有智慧,更值得倾听。我很快就发现:我写的是一个伟人的生平。因此,更谨遵真相,更小心翼翼;至于我这一部分,则更加默不作声。
就某方面而言,所有人生,一旦述说出来,皆成典范;书写是为了攻击或防卫某种世界体系,定义一套适合我们自己的方法。同样千真万确的是,历经理想化的吹捧或不惜代价的抨击,过度夸大细节或谨慎剔除它之后,几乎所有传记皆该淘汰:那是一个建构出来的人,而非一个得到了解的人。紧盯一个人的人生图表,永远不可疏忽;无论人家怎么说,那图表并非由一条并行线和两条垂直线组成;反而应该是三条蜿蜒的曲线,无限拉长延伸,不断互相逼近又不断交错分叉。这三条线分别是:人自以为的自己,希望成为的自己,以及真正的他自己。不管怎么做,重建一座纪念建筑时,运用的总还是自己的方式。不过,若能做到只用原有的石头,已算是非常难得。所有曾经历人世一场的,皆是我。
我对二世纪感兴趣,因为在那段极长的时间中,生活着最后一群自由的人类。至于我们,或许我们已离那个时代太遥远。
一九五〇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一个酷寒之夜,大西洋岸,美国的荒山岛上寂静如极地。我试着以想象体验一三八年七月某日贝亚镇的炎热窒闷。沉重无力的双腿上,毯子的重量;那座没有潮汐的海发出几乎察觉不到的细碎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传入一个男人的耳中,但他已被自身喧闹的垂死之声占满。我试着推演到他的最后一口水,最后一次痛苦,最后一个样貌。接下来,该让皇帝死去了。
这本书并未指名献给任何人。本来应该献给G.F.……若非在一部我正好不愿张扬自己的作品开头放上个人献词显得不合宜,早就献给了她。但献词再怎么长,仍嫌不够完整,太过平庸,不足以向如此非比寻常的友谊致敬。
试着去定义这份受赠多年的情谊时,我告诉自己,这样一项特权,尽管稀有珍贵,却不可能独一无二;偶尔,在圆满写成某书的经验中,或幸福的作家生涯里,应该会有那么一个人,略退隐幕后,但不轻易让我们因倦累而不删改的那个模糊或力道太弱的句子过关;若有需要,他愿意与我们一起将一页不确定的文字重读二十遍。他会替我们从图书馆的书架上取下一本本厚重的书籍,因为书里可能有一则对我们有用的指示,而且在我们已疲懒地合上书页时,坚持再查阅几次。
他支持我们,赞同我们,有时甚或为我们战斗;他以同等的热情与我们分享艺术与生活上的喜悦,以及艺术与生活上从不无趣却也从不容易的工作。他既不是我们的影子,又不是我们的映像,亦不是我们的另一半,而是他自己;他给我们无比的自由,却迫使我们充分做自己。Hospes Comesque,嘉宾良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