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华,扬州水岸。
书生第三次要进京赶考,他的娘子又来送他。
年复一年,书生已经两度名落孙山,整日泡在四书五经之中,家里的琐事都由他的娘子打理。平日很是劳累,但是念在夫君为谋一番功名利禄,书生的娘子一直任劳任怨。
书生上船前跟她的娘子说:最后一次,如果这次我依然不中,我就回来跟你过安生日子。
书生娘子含泪答应了,京城路途遥远,这一去又是数月之别。书生娘子早早就做好了两件衣裳和几双新鞋,整整齐齐的和盘缠一起放在了书生的包裹里。
书生娘子望着书生离开的背影,安慰自己:再度回来,要么衣锦还乡,要么安稳度日,都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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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带着他娘子给他收拾的行李便上了路,从扬州到京城的路很远,十里山路十里船。书生足足走了三月之久,好在一路上并没有出什么岔子,再过几日,便能到达京城了。
距离京城数十里的地方有一条河,书生刚要上桥过河,却发现河里漂了一位黄衣姑娘。
救?还是不救?
救了可能会误了进京赶考的日子,甚至还会惹上不小的麻烦;可是不救又不符合自己所学的书中教诲。思来想去,书生决定下河救下这个姑娘,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有了这等积德行善的好事,说不定此番就能高中了。
河里的姑娘好像只是昏了过去,并没有什么大碍。书生寻得了一处草屋,便把从河里救起的黄衣姑娘安置了进去。虽然说不懂医术,但是一些简单的草药书生还是认得,在一番细心照顾之下,姑娘很快行了过来。
“是你救了我?”
书生把那日从河中救起她的过程说了个详细,还拿出自己包里的新衣服让黄衣姑娘换上——这新衣服本是书生打算考试那天穿的。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黄衣姑娘穿上了书生的干净衣服,显得更加楚楚动人,虽说不是什么人间绝色,但是清纯的面貌足以堪称芙蓉之姿。
“别叫我什么公子,我就是一个穷酸书生。姑娘怎么会落入河中,可否方便告知我您家住哪里,我好给姑娘送回去,这考试的日子快到了,我还要进京赶考。”在这里耽误了数日,书生早已经有些着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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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衣姑娘盯着书生的面庞,也不做声,倒是让书生有些心里发毛:这姑娘莫不是在河里泡傻了?
“姑娘,你身体还有不适吗?”
“你是要进京赶考的书生?”姑娘突然问道。
书生诺诺的应了一声,毕竟像他这般年纪的,大多都应该成亲生子,锄地种粮。姑娘这般直接的问他,倒是让他有些尴尬,这不禁让他想起对娘子的承诺:这次要是再名落孙山,那就只能一辈子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姑娘倒是没有再细问,只说等自己的衣服洗干净了便走,请书生再陪她半日。
半日一过,姑娘重新换上了自己的衣服,一席明亮的黄衣,在书生的心中点下了一丝涟漪。好在书生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暗暗对自己说:非礼勿视。
黄衣姑娘让书生把自己送到最近的衙门便可,书生这才明白原来这姑娘出自达官贵人之家,不敢怠慢,同黄衣姑娘一行来到了最近的衙门。
书生生性胆小,看到衙门门口外的侍卫便已经不敢上前。只得跟黄衣姑娘辞行,此番耽误工夫太多,这般再到京城可不能再耽搁了。
黄衣姑娘见留不住书生,只得放他离开,并且允诺一定会报答救命之恩。书生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便转身离开。
“公子,你可有成亲啊?”书生还未走远,黄衣姑娘便从身后喊道。
书生扭头看着黄衣姑娘芙蓉出水般的面庞,想了一下大声道:
“小人一心向学,还未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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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倒是赶上了考试,但是一番心思如麻,耽误了读书的进度,平日里学的那些四书五经早已忘在了脑后,考的那是一塌糊涂。
看着包袱里自己娘子为自己做的新鞋,不免有些慨叹:命中注定应该如此,不可强求。书生本打算收拾好行囊即刻回家,但是想到今后可能再也没办法目睹京城的繁华,于是决定再停留几日。
放榜那日,书生还在屋里熟的正酣。一群人涌入了书生的房间大喊道:“中了!中了!第一啊!”
书生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但是这些人叫嚷的声音实在刺耳,要不是被人踩到了脚的那般疼痛感觉,书生还真觉得是在梦中圆梦了。
殿试前夕,有人给书生送来了好多价值不菲的衣裳,还有满屋子的礼物,能够以第一名进入殿试,谁又能保证他不是今年的状元呢?
书生还是穿着自己娘子为自己做的衣裳,虽不华贵但胜在得体。不知道为什么,书生又想到了那日黄衣姑娘穿自己这件衣服的场景,衣服上飘来的若有若无的香味,让书生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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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之上,庄重威仪。
第一名的书生站在中央的位置,直面圣上,书生只敢偷偷的看着当今皇帝。只是,为何皇上边上那位一身锦衣的姑娘,如此像是那日所救的落水姑娘?
虽然从自己高中之后就开始有所怀疑,但是书生怎么也想不到,那日所救的黄衣姑娘,竟然是当今的公主。书生心中甚是慌乱,但又窃喜,前半生所求的平步青云,或许就在今天就实现了。
皇帝问书生:为何进京赶考?
书生道:草民自幼苦读诗书,心系江山社稷,报国利民。
皇帝问书生:哪里人士?
书生道:扬州人士。
皇帝问书生:家中亲眷可安?
书生想起那日黄衣姑娘,应该是当今公主在衙门外问自己是否娶亲的场景,容不得思绪万千,朗声道:草民父母都已逝世,孤身一人,没有家眷。
殿试上比书生答的好的比比皆是,从江山社稷到文学才识,书生都不如人,但是书生有一种预感:状元是自己的。
皇帝说书生是可造之材,文武百官“恭贺皇上觅得良才”,皇帝说书生是大器晚成,文武百官说“皇上慧眼识珠”……
书生成了状元,像是做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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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华富贵一日之间踏门而来,那些平日里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官不仅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而且毕恭毕敬的和书生说着话。
功利和利禄,都来了。
从前的状元虽然尊贵,可还不至于上京城里的那么多官员上门亲至。能有如此盛况,还因为书生还得到了一个称谓:驸马都尉。
当今公主看上了书生,从一介草民到驸马都尉,书生像是做了一场梦,只是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应该是一个书生,还是现在的驸马都尉。
历律中有说:欺君之罪,当诛。
家中是糟糠之妻,京城里是风华绝代的公主;家中是锄头和野菜,京城是功名和利禄;家中是一介碌碌无为的草民,京城是万人之上的驸马都尉……
这个选择题,其实并不难。
书生拿出两个刻有数字的玉牌放进包中,抽中“一”就留在京城做驸马都尉,然后一不做二不休,找人处理了扬州的事情;抽中“二”就远逃京城,和自己的家中的妻子过山隐生活。
书生抽中了“一”,叫来了兵部派给自己的带刀侍卫,许以他们功名利禄,吩咐他们赶赴扬州,帮自己处理一件急事。
只有书生和送那两块玉牌的人才知道:两块玉牌一模一样,都是“一”,没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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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办事一项很快,书生在和公主情意绵绵、游山玩水,带刀侍卫们也来到了扬州,朝着书生所在的村子前行。
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屠村。
侍卫的刀很快,男人、女人、孩子,甚至家畜都没有放过。一片狼藉的村子里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对于他们来说,这只是平常的一天,也是生命里的最后一天。
村里的人跑不出去,整个村子都被封掉了,只能等待死亡的靠近,其中也包括书生的结发妻子。
有的侍卫得佩刀都出现了钝口,有的村民慢慢失去了声音。
“住手。”
侍卫停手了,他们不知道这个时间谁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朝廷办事,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我是御上亲派扬州赈灾都统,你们为何人办事,手段如此残忍!”一名穿着铠甲的将军大声喝道,身后站着一队威风凛凛的战士。
侍卫们顿时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身上带的是当今驸马爷的密令,面前又是皇帝亲派的朝中要将。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
“我等奉驸马都尉之令来办朝中密案,大人可否就当从此路过,别无他事。”情急之下,侍卫队长只得硬着头皮说道。
“问问我的刀,还有身后这数百名将士!”
将军并不多言,仅仅只是一句话就镇住了在场所有的带刀侍卫,将军和他身后的兵是去赈灾的兵,但是也是杀人的兵,他们的目光是冷的。带刀侍卫们觉察的到,他们要是再敢杀一人,他们就将成为下一个被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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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人已经被杀光了大半,妇孺老幼凄惨的哭声令人听得揪心。对于这群侍卫,将军恨不得立刻挥刀杀个痛快,但是他不能。
朝中关系复杂,虽然从未听闻朝中有什么驸马都尉,但是他需要查清楚:何人下令?为何杀人?
浓郁的血腥气让将军频频皱眉,他下令让手下将士把还活着的村民给聚集起来,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他想为这些死去的村民讨个公道。
“驸马都尉是谁?他又为何派你们来此杀人?”
带刀侍卫们纷纷低头不语,说出来,可能就是死罪。
“说出来你们还有活命的机会,不说的话你们就去送这些村民上路吧。”将军的话坚定而深沉,谁都不会怀疑将军话的真实性。
从战场回来的将军,最不缺的就是杀伐果断。
侍卫队长终究还是没抵挡住将军的问询,他当着众将士和村民的面说出了那个当今驸马的名字,那个在一月之前还只是一介书生的名字。
将军愣住了,他本以为驸马都尉会是哪位权臣家的纨绔公子,却没想到是一个根本没听过的人。
村民愣住了,他们不知道为何他们所熟识的那位只会念叨“之乎者也”的书生怎么就成了当今的驸马爷,而且还要取了他们的性命。
有一个人直接昏过去了,他是书生的结发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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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草野,一方朝堂。将军从侍卫和村民的嘴中将事情知道了个大概,大致也明白了这队带刀侍卫所为何事,位于草野的结发之妻和朝堂之上当今公主,天下人又有几人会选择前者?
将军是仁义的,他明白奉命行事的道理,所以他放了这队带刀侍卫,让他或闯荡于江湖,或归隐于草野。驸马都尉的秘密被发现了,这些人回到京城也只能是一个死字。
将军就是太过仁义,他斩过横行霸道的恶徒,杀过为害乡里的豪绅,楼兰百里沙场之上也有他的赫赫威名,他的心中,有他坚守的正义。所以他决定带着这群村民回到京城,去揭穿那位驸马都尉的真面目。
侍卫队长离开前,问将军:“将军,真要带他们去京城?”
“真去。”将军肯定道。
“皇上的选择永远是不会错的。言以至此,将军保重。”侍卫策马扬鞭,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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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终究听进去了侍卫队长的话,他让手下的兵带着这些村民一路南下,妥善安顿,自己则带着书生的娘子北上京城,拆穿驸马都尉的谎话。
书生的娘子从醒来之后便不再说话,脸上的血迹都没有洗干净,只会呆呆地坐着,不知道想些什么。听到将军要带他去京城,她看了一样将军,并不作声,只是微微点头。
“你夫君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去京城的路上,将军问道。
“他不是我的夫君了,我叫秋。”书生娘子的声音嘶哑的厉害,也没有任何声调。
秋姑娘的身子弱,将军只好与她骑一匹马,吃得少喝的少,将军觉得秋姑娘像是个活死人。思绪再三,将军决定暂且寻一处客栈住下,关于京城的那位驸马,他还没有想好万全之策。
其实他知道,根本没有什么万全之策。
大夫说秋姑娘需要好好调理身子,将军便细心熬药伺候,客栈的房间还算宽敞,但是为了名声着想,将军还是每晚都只守在屋外。
半月之后,秋姑娘的身体慢慢好了起来,最起码看着有些人气了。这事,将军才敢去跟秋姑娘去说京城的事情。
“京城的事情我没有十足的把握,甚至说可以毫无胜算。弄不好我们都走不到皇上面前,就已经身首异处。秋姑娘,可确定要去吗?”思来想去,将军还是决定说清其中的利害关系。
“去。”
“我可以给你一些银两,虽然不多,但是应该够过日子。你大可不必再蹚这趟浑水。”九死无生的局面,将军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若不去,谁又会信将军的话?何况这本就是我的浑水。”
秋姑娘想起自己数月之前送书生进京赶考的场景,突然感觉可笑。本以为最远的距离是扬州到京城,没想到活着都已经成为不能容忍的距离。
将军没有说服秋姑娘,也没有说服自己。他决定明日启程进京,虽然不知道前路如何,但是路终归要是自己的路。
秋姑娘依然住在房内,将军依然躺在屋外。
秋姑娘请将军进去,将军拒绝了。秋姑娘说自己已不是什么黄花姑娘,并不碍事。将军带着自己的佩剑,还是躺在了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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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荣华富贵面前,总会有人失去了神志,不惜铤而走险。书生是这样的人,侍卫当中也有这样的人。
带刀侍卫大多解下了官制佩刀,远离朝堂之上。却有一人想起了驸马都尉许下的荣华富贵,回到了京城。
夜半,驸马都尉的房中,一名穿着侍卫衣服的死尸躺在地上,站着的书生早已经没有书生气,手中的短剑上还滴着血。对于他而言这名侍卫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关于自己的秘密,知道的人都要死。
在他的密令之下,数队驸马亲卫连夜从京城出发,一路南下搜寻。
扬州赈灾都统,要死。
扬州赈灾都统的将士们,要死。
扬州村子里的村民,要死。
扬州那边的结发之妻,要死。
还有已经失去踪影的带刀侍卫队,也要死。
驸马亲卫南下扬州,按照驸马都尉“宁可错杀,绝不放过”的命令,仅凭着几张画像就杀戮上百人。
驸马亲卫的声音很大,况且是在寂静的夜里。
房门外守着的将军第一时间就醒了过来。虽然外面叫喊的是捉拿贼寇,但是他还是觉得不安。从扬州到京城的一路太顺利了,那位驸马应该早就发现了带刀侍卫都失踪了才对。
将军带着已经醒来的秋姑娘从客栈的后门出去,没想到却被守在后门的两位驸马亲卫正好碰到。平日里遇到有一人和画像有些相似的,这些亲卫都不曾放过,火把照在两人的脸上,可不正是画上的都统和那位女子。
将军的刀很快,但是两位驸马亲卫在死之前还是发出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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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座山,三条河,数十里路。将军和秋姑娘都忘记逃了多少天。将军的重铠也早已丢在了逃亡的路上,身上多的,是和驸马亲卫搏杀时留下的血。
有驸马亲卫的血,有自己的血。
“京城,我们还去吗?”秋姑娘问将军。
“不知道。”将军摇摇头。
“你说这是他的命令,还是皇帝的命令。”秋姑娘继续问道。
将军想起自己去扬州赈灾之前皇上的样子,他觉得皇上是仁君,不会如此。
“我想……应该只是驸马都尉的命令。”将军也有些不确定。
从南逃到北,从北逃到南,饿了将军就去渔猎,秋姑娘便去采些果子。将军想念自己的那群将士,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秋姑娘想起被自己村子里那些一起生活的人,不知道他们现在生活在什么地方。
将军和秋姑娘决定逃到一个镇上,最危险的地方就最安全,一直处于山野之中,说不定那天就成为了凶兽的口中餐。
避开了衙门的检查的二人顺利进入了城中,大大的告示贴在镇里的城墙上,被一群百姓围的水泄不通,突然将军听到有人好像在念自己的名字,便拉着秋姑娘悄悄地挤到告示前面。
“扬州赈灾都统一众将士勾结外敌,其罪当诛。扬州城南齐门村全村犯包庇之罪,同罪论处。现扬州赈灾众将与齐门村村民皆已问斩伏法,扬州赈灾都统与一齐门村女子潜逃在外,凡禀报去向者,赏银千两,捕获者赏黄金千两,生死勿论!”
从御上亲派的赈灾都统到朝廷通缉犯,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将军怎么也不会相信世上会有这等事情发生。扬州救灾,手下将士全力以赴,没想到头来竟然落得一个勾结外敌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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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示上那红色的皇帝官印他再熟悉不过,只有皇上亲下的命令才会加盖。将军明白:自己眼里的仁君,要以“莫须有”的身份把自己给杀了。
“将军,京城我们还去吗?”躲在客栈里,秋姑娘问将军。
“别在叫我将军了,我们现在都一样,朝廷通缉犯。”将军摆摆手道。
“在我心里,将军一直都是将军。”
将军没有带秋姑娘去京城,而是去了西北的边陲,那里远离朝堂之上,说不定能把下辈子过得安稳一些。
将军路上听人说:被朝廷抓到的扬州赈灾将士和几十名齐门村的村民在云南府境内被抓到了,全部当场斩首,这是皇帝的命令。
秋姑娘路上听人说:从扬州来的一书生考中了状元,还成了当今的驸马都尉,成就了一段朝野皆知的佳话。
扬州,天下人都知道的扬州。
后记
西北边陲。
“孩儿他娘,宝儿刚把剑练完了,下午你教他识字吧。”
“宝儿,娘亲问你,练剑是为了强身健体,你知道读书为什么吗?”
“我知道我知道!读书为了考取功名利禄!”
“娃儿,不对,娘亲告诉你:读书是为了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是,什么是真正的非。”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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