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啊,赵璐,你能够看见柳永的潜台词!“在与你分开的日子里,快乐的事情不能和你分享,不能一起看日出日落,不能一起游山玩水,甚至不能跟你说说心里话。难过的事情不能让你知道: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情,今夜如此心慌;身上的疼痛没有人来关心……”




这些滋味,这些心里话,就是柳永说的“千种风情”吧?柳永的句子好凝练:“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嗯,好多解读的人,古典文献研究专家的兴趣,也许是探究一下柳永当年爱的女子到底是谁,考证柳永一共谈了多少次恋爱,这儿写的大概是哪一个……,很多专家、考据能手、知人论世的高手,不都这么干吗?他们这样干了,才显得有学问,读书驳杂,疏证厉害。可是,赵璐,你看见的就是《雨霖铃》这样一首句子长长短短的宋代诗歌,你从那个离别的夜晚看见了“执手相看泪眼”的伤感,看见了千言万语却“无语凝噎”的痛楚,所以呀,到了这儿,你替柳永笔下那个不得不送君上路的人儿,把心里的“千种风情”描述了出来。

能够用自己的体验和想象,试着说说“千种风情”的具体内容,诗歌就被我们解读出来了;海明威说的藏在水面下的“八分之七”的冰山的巨大的震撼人心的模样,就让你揣摩到了;朱光潜先生说的“典型细节”——“更与何人说”的“千种风情”所具备的代表性,就被你感觉到了。
还有,“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明明该说一大堆话的时候,却啥也没说成,这是别离的最疼处。蒋阳阳看出来了,这儿的“无语”,就好像是经典戏剧里边最好的台词,其实是有丰富的“潜台词”的:“首先,两人心情都很悲痛,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其次,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不管说再多,终归要分手,不如就这样,多记记对方的样子;”“另外”,也就是第三,“谁都无法说出那句‘再见’,那句‘保重’,因为一旦说出口后,便意味着对方的离去,他们舍不得彼此,所以谁也无法说出口,只能泪眼婆娑地看着对方。”读到这儿,我真的进入了柳永描述的那个离别场面,读着两个伤心人眼圈里的泪花儿闪闪烁烁的千言万语。很好,蒋阳阳,要言不烦,你的文章只有作文本的一页半,可你解读柳永的“潜台词”,却是这样有条有理、详明扎实的三大条感情明细账。尤其是第三条,嗨,想说“再见”,说不出口啊,一说,也许就是永诀。离别,原来有这样令人害怕的、不敢碰触的语言标志!怪不得人们有语言禁忌,越是情感细微处,越是心惊胆战时。



意象,意象,都在说这些东西,可是你看一个少年真的读懂了柳永的佳句,就会对诗歌教学有无限的信心——我们不过是在培植人类丰富的情感,我们不过是让学生发现情感的丰美,我们不过是引领他们从美妙的诗句出发,去“还原”那些个人类缠绵伤感的小小时刻。历史是大历史,二十四史是帝王将相的家谱,豪放的东坡和辛稼轩关心的是建功立业的美梦,而柳永,李清照,他们却让那些日常生活中曾经的一滴眼泪,变成了中国诗歌的珍珠,今天又让一个少年跟着这滴晶莹,去体验我们内心古今贯通、不分彼此的温热。

因此我读安南,发现他把“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变成了自己散文体鉴赏文章的三个小标题,格外惊喜——柳永的“慢词”,“调长拍缓”,终于让我们的学生也能够给诗歌意象展现的丰富情感放“慢镜头”了。“晨风此时才更加寒人心神,早就习惯了你温暖的怀抱,才越发思念你在的温暖江南……”所以呀,酒醒时分,晓风残月在目,执手之人不再,这个情景,就成了温暖的背面,离别的绝笔。怪不得上一次戏剧表演,脖子上套着枷锁的安南,整本大套地背诵着窦娥的唱词,元杂剧的魅力,一下子征服了全班同学的心。安南看来真的进入了这些词曲的庭院,看见了平平仄仄的悲情:“伴随一阵心悸,柳永化成了蝴蝶又化成了我。”柳永的流着离别泪的蝴蝶,栩栩然悄然降落在你的字里行间,等着你写一首情真意切的华美文章呢,安南。这样读经典,多么值得。




因此我读潘静,最喜欢她能够把课堂上我们对“骤雨初歇”的讨论,变成她笔下细腻微妙的鉴赏:“一阵暴雨,让心爱之人甚是担心遥远曲折的路途中遇到什么不顺利的事情。暴雨刚刚停歇,作者就得赶紧赶路,赶得慢了,雨又下起来,越不好走了。”“不想让后者走,或离开得这么匆忙,可这‘老天爷’,却这么不给面子,让作者不得不走,不得不趁暴雨刚停就得上路。心爱人的不舍,心爱人的担心,都只化作泪水。”看看,一个“初”字,千般风流,万缕愁思,小小的字眼儿里,藏着丰盈的心事,微妙的心曲,珍重的心情!这就是中国古典诗歌的表达力量。要化开啊,这情感的珍珠。要进入意象的堡垒。要把自己的体验解说当成阿里巴巴的秘诀,让宝窟开门,进入一朵鲜花重叠层折的蓓蕾,去看那些艳丽的山川,色彩的秘境。一个意象的就是一个期待引爆的核子,一旦爆发,那些深藏的美好情感就会产生链式反应,语言就会为我们呈现奇境妙观。




很好,“情景还原”,当我们沿着语言提供的路径步入秘径分岔的花园,很多同学都学会了尽可能把典型细节的细微展开来谈诗论句。王柘清,王梦媫,刘娜,张玉铭,徐晓菡,张潼,赵琳,侯莎,苏芮,张昊,王永海……,这么多少年明白了,所谓鉴赏,品味,揣摩,就是从特意选定的字面钻进语言花园的里边去观风赏景。
如果再扩大一点“情景还原”的疆域,就可以将这些品味鉴赏的心得,写得灵动一些,优美一点儿,或者干脆,用散文来鉴赏,用自己喜欢的、更能抒唱的方式,把自己的理解,带入自己创造的语境中。这样,古诗的意境,就变成了你的天空和土地,任由你植兰树蕙,施展才情。你与经典作者心心相映,他一语道破你的心事,你借着他的余韵鼓瑟吹笙,尽情倾泻自己的怀抱。或者,他用那个唯一的优美句式发现了一片新大陆,让你进入驰骋的芳甸,畅游的山川。

王丹的散文《无语》,当然是来自“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没有说出一个字”,本是“无语”的口语版译文,却成了王丹经过精心构思而拿来贯穿一片抒情文章的脉络和线索。连续四次用这个句子领起一个段落,连续四段开掘那个离别场景中“无语”的原委,连续四层揭示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内心的万千话语,王丹真是进入了“无语”的私密世界,丰美的感情后院。“酒中有不舍的泪,有回忆过往的笑,有更多的祝福。可是不是每句话都可以说出?有些话,成为了杯中酒,眼中泪,不需要尝出什么,尝过就好。提前说完了这一切,在分别时自然是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不愿放下。”当然,有比语言更好的送行方式——“让这雨后的空气为离人送行,让秋季的冷风为离人送行、让爱人的泪水、离别的沉寂为离人送行。”酣畅,多么酣畅。酣畅地说,作文就成了语言的狂欢。




马晓艳这一篇《难上加难》,是散文还是小说?第一人称的解说,当然有小说的味道,而一开始就用现代流行歌词导入,连同李商隐的“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漫谈的时候告诉你:一切古人心绪,还是今人情思。什么是“相见时难”?“未结识之前,各自经历了多少才遇到了彼此?可能经历了地震、抢劫、大病,前半生跌跌荡荡受尽折磨……”相见原来这么难!相见的路上原来有这么多生命的历程和传奇,因此,一旦相见,弥足珍贵,又怎能忍心离别?如果真的在这样的人之间制造离别,又该是怎样一番况味?这个时候,该柳永作李商隐的注脚了:“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可是,毕竟她还读过杜甫和韩愈,读过渴望建功立业而不得的苏东坡跟辛稼轩,所以她就能够为那个经历了相见之难、又正在经历离别之难的女子哀婉伤感,这个女子太了解这些“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男子了:“你的梦想,你的付出,就连猛烈的东风都无力阻拦,何况我一介弱女子?”东风无力百花残。他们都要远行,客居,流寓,漂泊,骑一匹瘦马,古道西风,经受羁旅之苦,期待远方有一个明君,至少是个孟尝君,能够收容他们自以为耿介不屈、治国平天下的志向。或者,他们还是重利的商人,轻别的贾客,会把你一个人留在绕船月明江水寒的浦口。因此,离别无法避免,能够做的,就是送行,就是无语凝噎,就是“保佑你的平安,成了我心之所向,我愿为你每天祈福。但愿,在那花红酒绿的京城,你能记着我,一个深爱着你的女子啊。”柳永再次变成现代汉语,来为李商隐的女子说悄悄话:“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瞧瞧,语文教学其实还是值得的——你教给他的,你让她记诵的,不仅会在这样的语流中涌上心头,还会在少年的文笔里交汇融合,互相映照,共同揭示人类情感的秘密。




孙小雅的题目是意象集锦《杨柳·晓风·残月》,开头就要求我们“设想一下,明媚清冷的月光泻下,泻在河面上”,会是一番什么样的意境。好的,请我们都用现代人的想象,走进柳永的那个离人酒醒时分的意境——“河岸边,堤坎上,那是什么?两排绰约的柳树弯着腰,在风儿的轻轻抚摸下,似是响起了轻轻的酣睡声,如诗如画。天,快要亮了吧。”这样的语言,节奏感,效果,不读点儿古诗词,少年何从获得?而读了古诗词,又能够用自己的语言“还原”那个不朽的情境,展现它不朽的原因,这就是少年们作文的活水了。你光知道“杨柳岸,晓风残月”意味着只见羁旅的凄清,不见昨夜的泪眼,可是,你能将柳永的“潜台词”写成这样可以拿来拍电影的镜头说明么——“人儿醒来了,睁开惺忪的双眼,习惯性地摸向身旁,却空了手。奥,猛地想起,她不在。”好一个“空了手”,简直传神!“酒醒了,人物皆非,思念入骨。”原来,所谓典型细节,就是那些言约义丰的词语,就是那些用少少许胜过多多许的语言精华,就是海明威的冰山,看来不起眼,却会将我们撞击得回不过神来——我们也是这样经历过的呀!谢谢你,柳七,幸亏你替我们说出来了。柳七会说什么?他一定会说:谢谢十四班的少年,你替我说出了我写的最得意的句子里边的那番情味。




奉旨填词的柳七,你还该感谢十四班的郭荣,看看她给你那一牙儿残月描摹的肖像:“望着那轮残月,我想起你我在一起的场景:你在旁边为我磨墨,我执笔写诗,烛光打在你的侧脸,温婉安静。有时你觉得无聊便去打开窗户,在窗边歌唱,月光从窗外打进,碎了一地,跳跃到你的衣衫上,那一幕我多么想写下来,可却无法下笔,只因我找不到任何词汇去描述你的美好,但转眼与你执手相看泪眼的场景又历历在目,我眺望江上烟波浩渺,怎能不生离愁?”月残,心里却满满都是曾经的圆满时光。这个发挥,就是你曾经的好时光吧?你当然会恨恨质问:“这一轮残月又为何不圆,只留残缺之时来应付于我?”




我个人呢,觉得柳耆卿可能跟十四班的殷娇更能说得来——都懂那么多典故,都会用最文秀的话说得委曲婉转。绮辞丽句,随口而出。文,原来是心事的本来面目——总是要拐弯的,总是半遮面的琵琶演奏大师,总是博尔赫斯的充满分岔的花园小径,可能引起多种领会的,总是深陷在一个又一个经典的故事里艰难跋涉,总是要文雅委婉地向你暗示——还有很多很多,都藏在这座山重水复的小小园林里了,你慢慢儿品味吧。
我走神了,以至于忘记了给殷娇的作文拍些照片,唉。

不过,当柳永来到我们的时代,遇上了今天的酒中苑女孩子,可能会大吃一惊,她们怎地不是手执红牙板在唱我的“晓风残月”的女郎了?我不过写了“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这么一串儿,“经年”,嗯,当然含义悠长——一整年哪,离开得够久了。可是,就是我,这个把今天的似乎只会唱流行摇滚的女娃娃当成不通文言的一代人的落魄家伙,也不料,她能够把我的“经年”两个字,变成一篇看似明快、实则伤感的小说体散文诗啊。这是江湖人称“南墙”的十四班丁皇宇所为——《春风十里,皆不如你》。题目有意思,然后,“这是你走后的第一个月。”就这么开篇了。第一个月怎么啦?“今儿个清晨,院里最后一片叶子也落了,我从窗子里望见它摇摇晃晃,不情不愿,几度飘起却最终还是落入了尘泥,像极了那天离去的你……”好随意的句子。好。然后是“你走的第三个月”,落了好大的雪,“我今天哪儿也没去,可,如今的你在哪里?”然后,“第五个月”,春天来了。来了又怎样?,你不在,“再也没有觉得这一院花草美好。”然后是“你走的第七个月”。
好了,这个少年的构思被你看出来了,她要这样一个月一个月地展现那个“经年”——经年,原来可以叫做“三百六十五天”,可以化作“三百六十五次日出日落”,也可以变成十二个月。可是呢,三百六,十二个月,一个个数下来,够累人,够繁琐,够重复——你的感情故事再感人,也不能这样劳累别人啊。所以,丁皇宇很善于合并同类项,你看她貌似一月一月打硬仗,其实还是少年腿脚,蹦蹦跳跳,十二个里边选代表,就带着你进入了她的“经年”——下面是“你走的第十一个月”,然后,第十三个月——经年了,“明月一轮凉意彻骨,刀锋猎猎灭灯烛。又一年冬季,你还未归,我还在等。我已不再固执,我本不该束缚你,放你走这件事,我不再后悔。我只是好想你。”






哈哈,在这儿笑,不道德,可我还是笑了——我是那个执笔批阅作文的老师啊。我要替难过伤感、凄凄惨惨戚戚的柳永高兴——虽然你离别正苦,柔肠寸断,可是,奉旨填词,你正是大有收获,一个一千年后的酒泉中学女生,窥破了你的语言秘密,化开了你“经年”里边的千古风流,你该得意——你写出了经典,所以才让我们的少年诵读一过,才情喷涌,灵感纷现,产生如此妙绝的构思。
因此,哈里曼大叔要让少年们改编那个流传甚广、让每个中国人读来心领神会的小故事:东坡在翰林院,听一个书生告诉他:柳七虽然写得好,但是他那种婉约劲儿,只能让十七八的女郎拈个红牙板儿咿咿呀呀抹眼泪。学士你的词,大江东去,卷起千堆雪,非得找个酒泉汉子,比哈里曼高大多了,抱个世界上还没有生产出来的青铜琵琶,找一截子火车站不用的钢轨当当当使劲敲,这么摇滚起来,才唱得了。少年们尝试着改变了一下。李思娜,张宇,任轩,张建华,你们的改编小说,还是有味道的,语言有股子鲜活之气,故事也好玩儿。可你们还不够大胆。你们不好好想象一下那个手执红牙板的十七八女郎唱歌的样子,你们对一条关西大汉唱东坡的“强虏灰飞烟灭”没个激情描述,你们的扩写、改写,就难免还拘谨了点儿。古人俱往矣,哪怕我们热爱的东坡。现在,该是我们当一回风雅无限的苏东坡了呀。拿好你手里那支原子笔,多少大好文章,等着你们来从中发现自己的才华呢!

执手相看泪眼
我捏住一个佳句
跳上了柳永的扁舟
船头上载着晓风残月
山一程水一程
一路酿造千古风流
磨一砚浓墨
让堤上杨柳蘸一蘸
天晓时分
描一描人类共同的哀愁
走远的时候
请你不要忘记
那骤雨初歇的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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